卷肆 古井姥姥 第七章

童子像碗中水已分發完畢,又九聲鐘響,眾人涌往廟中。張屏待那幾個衙役和道士走開,走到童子像近前看看,應與山腳下的石像一樣,是這四五年間所鑄,童子的雙足、肚子、耳垂都被摸得錚亮。

姥姥廟正名叫慈壽觀,殿閣富麗,亦像建完沒幾年。

張屏踏進廟中,正前院又一尊大銅香鼎,一堆人搶著插香叩拜。正殿名曰福壽殿,一名細眉善目,笑容慈和的老婦塑像端坐殿上,頭戴太真寶冠,足踏如意舄,紫袿褐裙,裹著香客供奉的紅緞福字紋披風,左右各一童子,左捧鯉魚,右捧如意。

神台兩側垂著的錦幡上綉著蓮子紅棗。

殿外側廂,還有開光的棗核鏈子手串賣,兩個禮字牌可換一個手串。

張屏在廟裡踱了一圈,又到了廟外,見賣香貢的小房中,有一個未標禮字花色的小門臉,東西也比旁邊的少些,一個老者坐在裡面袖手打瞌睡。

張屏便走到那鋪前,摸出一個禮字牌:「老丈,換一束香。」

老者睜眼笑道:「客人,這裡還沒和衙門通上,不能拿此牌換,請去隔壁。」

張屏見柜上有幾個彩繪葫蘆,別處沒有,便拿起來看:「此價幾文?」

老者道:「早上還沒開張,算十文一個給你罷。」張屏摸出十文錢,又挑揀了一番葫蘆,拿了個寫著順字的,老者笑道:「客人想是路經此地的,趕路的喜此彩頭。」

張屏點頭,又道:「聽聞此處靈驗,方才敬香。拜讀那邊石壁,亦十分感嘆。姥姥的石柩,竟浮顯於水面。石浮於水,果然神跡!」

老者笑道:「石壁所書,是知縣大人請人寫的,千真萬確,乃井中所出。我老兒神廟前不能誑語。」

張屏一揖:「望老丈詳加指教。」

老者打量張屏,呵呵一笑:「客人莫非京城來的文士,欲將此事寫作戲文?真有此打算,可去問問那邊縣衙禮房的官爺,題寫本縣風俗的詩詞文章,寫得好的,特別是京城來的,以往縣裡都給筆潤,但知縣大人倒霉被貶了,不知此事還做不做數。」

張屏道:「晚輩不擅文章,只是好奇。」

老者道:「那客官可以多打聽打聽,關於此廟的靈驗,多得是,不然香火也不會這麼盛了。連去京城做買賣的,路過此處都得來上柱香。」

張屏揣著葫蘆又在山頂繞了一圈,湊近香客,便能聽到一些靈驗事迹——

連生了六個閨女,喝下一碗靈露之後,沒出兩個月,就有了,生下來是個小子。

都是兒子,想要個閨女,十五燒了斗香,晚上便做了個夢,夢見天上月亮,又大又圓。沒過多久,就確定有了,兩三歲便會幫娘做針線,又俊又伶俐。

姑娘十九了,還沒嫁出去,上京城的月老祠求了都不管用,來給姥姥敬香,磕完頭,出了大殿,碰見一個年歲相仿富富態態的婦人,一看就覺得很親切,跟上輩子認得一樣。便上前問,你是哪裡來的,來做什麼。那女子說,是來幫兒子求姻緣的,不知道為啥,兒子說的媒,女方家都不滿意。你來做什麼的?答,我來給我家姑娘求姻緣的。再一對生辰八字,恰好合適!立刻就定下,過禮擇日成親了。親家家裡在京城有店面,姑爺老實,姑娘文靜,簡直天作之合。

做生意,老是賠,到京城請大師算過,說命犯流年。前年三月初一來給姥姥上香,做六日清醮,燒了三十三對開光童子。當晚就夢見一群白胖童子手捧元寶在一片空地上蹦蹦跳跳。沒兩日便接了個官衙的活計,工部巡查河岸尚書大人行轅須用的步障,庫里囤的布頓出了許多,自此常給官府供貨。

……

張屏牽著馬,默默地下了山。

蘭珏與薛沐霖再去寶華宮,察布察里克王子仍是不見,隨行使臣亦是拿搪了半晌,方才搖搖擺擺出來。

薛沐霖在蘭珏耳邊低聲道:「這群番子,讓他三分,真以為天朝當他們是回事了。」

蘭珏含笑立著,在牙縫中道:「蠻夷者,未經教化,怎懂一個禮字。」

永宣帝重責玳王,便意味著,不會因此事,在其他方面多做讓步。但這群番子仍不知機,還自以為佔了上風,一味賣乖。

待幾個使臣坐定,蘭珏與薛沐霖不溫不火地說了幾句慰問之辭。

蘭珏末了道:「禮部亦會修書向可汗致歉。請王子安心靜養。心緒須慢慢平復。」

使臣之首溫木里算是塔赤使團中較精明較了解天朝行事的,見蘭珏和薛沐霖一副徐徐然的態度,又聽到這一句,頓感內涵豐富。

可汗已不大中了,所謂致書可汗,其實就是致書大王子都爾古都。

溫木里便硬聲道:「殿下已幾天,沒吃飯了,不知道他的身體,還撐不撐得住。」

蘭珏道:「精膳司會再擇廚師為王子另備菜肴,菜單明日議好,本部院取來與諸位探討。」

另一位使臣紅著眼睛道:「若王子他,撐不到明日……」

蘭珏道:「內醫院醫官過一時來為王子懸絲診脈,無需王子面見。」

薛沐霖接著道:「悲慮過度,則傷脾胃,貿然進食,亦恐不妥。緩緩為之。」

兩人便告辭而去。

蘭珏回味著臨走之前溫木里的神情,心道大概用不多久,王子便能走向痊癒了。

張屏下得山後,取出在城中書坊買的縣境圖,翻看了位置,再向南行去,縱馬行了十餘里,見村落田地,向一牧童打聽,乃是慈壽村地界。

張屏轉上官道,又行了數里,再見著屋舍簇簇,炊煙裊裊,已到了慈壽村臨近村落的地界。

張屏撿了一條平坦直路,往那村中行去,正打量路邊人家,遙遙見前方一桿旗簾,寫著個茶字,棚下唯獨一個老叟坐在茶爐旁搖扇。

張屏頓覺是意外之喜,到那茶棚前下馬:「老丈,一碗茶。」

老叟笑道:「恰有剛沏好的,三文一碗,公子請裡面坐。」

張屏進棚,在小桌旁坐下。

老叟替他斟上熱茶,道:「公子只一個人出遊?」

張屏道:「剛從姥姥廟燒香過來,想再去慈壽村看看。」

老叟道:「那公子走多了,再倒回去行幾里,便是慈壽村,這裡是大葫蘆村。」

張屏便笑了一下,他長得是一張不喜笑的臉,這一笑,那老叟頓覺突兀,道:「公子笑甚?」

張屏拱手:「老丈莫怪,兩村之名,皆頗有趣。」

老叟呵呵道:「我們大葫蘆村名土吧,不如慈壽村有彩頭?其實知縣大人擬把我們村改成福祿村來著,這不還沒商議妥,他就倒霉了么。京城裡玩的葫蘆多是這裡供的,養蛐蛐最好。所以就叫大葫蘆村,別看糙,一聽就知道。」

張屏點頭:「是。」

他一不笑了,老叟又覺得他很誠懇,便再接著道:「福壽村吧,以前也不叫福壽村,叫大碗村,那裡以前凹些,地勢跟個碗似的。中間有一陣,因為井裡挖出來的那個姥姥,改名叫古井村。謝大人上任後,整治這整治那,山頭香火旺了,就跟著改慈壽村了。一般的小年輕,都不知道它最早的舊名。公子去那裡作甚?燒香拜姥姥,去廟裡就成。」

張屏道:「想去看看浮出姥姥神跡靈棺的井可還在否。」

老叟道:「有,原先都給封上了,也建了個小廟。往年獻一對童男的時候,就是從那個小廟啟程,再送到山上。不知道謝大人又打算建什麼,說要拆開,重新挖個井,還沒動工呢,他遭殃了,也擱置了。公子可以去看看讓你瞧不,外人瞧好像得交十二文錢。」呵呵又笑了兩聲。

張屏道:「想那井本該甚大,不然石棺怎能浮出?即便豎著……」抬手比划了一下。

老叟嘿了一聲:「什麼漂上來的,那都是知縣大人請京里的文士後來潤色的。石頭哪可能漂,其實就是挖出來的。」眯眼看向張屏,「公子該不會是京里來寫傳奇戲文的吧。」

張屏道:「不是,僅好奇而已。聽老丈言語,應知究竟。可否詳細告知?」

老叟又眯了眯眼,打量張屏一下,方才道:「公子問這廟來歷,算問對了人,這個縣裡,比老叟漢所知還多的,應是沒有了。對了,老漢敝姓郭。」

張屏說他不是寫傳奇或戲本的,老者並不太信,所以特意將姓氏報上,萬一張屏真將此事寫成,說不定就會在文中道,某年某月某日,錄鄉叟郭翁所言云雲,也算跟著揚揚名。

「老漢這麼說,並非託大。我外祖家是大碗村的,跟焦家是舊鄰。焦老二把那棺材挖出來的時候,我就在跟前看來著。說來是同光年間的事了。那時老漢還是個小後生。焦家當年在村裡算個大戶,焦二生來就是個瘸子,干不動力氣活,只有個哥哥。」

焦二是續弦生的,待其父死後,他哥嫂將他告上縣裡,說他生時,其父已年過花甲,可能不是親生,長得也不像焦家人,說不定就是他娘和路過的馬販子私通懷的。拿這個借口把他趕出家門,一分錢也不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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