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七章

深夜,蘭府的內院突然傳出號哭。

哭聲撕裂濃夜,內府管事顫巍巍走到廊下,跌坐在階上。

「老爺……老爺……」

哭聲在紛亂的燈籠和腳步聲中蔓延。

老爺,去了。

蘭珏的卧房門前,小廝哽咽著扶住管事的肩膀:「少爺……還小……不能替……替老爺更衣……由小的來吧……老爺的身子……快……快冷了……」

管事點頭,卻難以起身。

幾個年輕的小廝強忍悲痛,去取盆巾壽衣,替蘭珏洗身更衣。

小廝長由哽咽道:「是了……老爺曾說,他有一塊黃玉,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正好含在口中。可知擱在哪裡了?」

貼身小廝長修道:「老爺那塊玉從不離身,應該是掛著。」

長由走到床前,跪下三叩首,解開蘭珏衣領,取下黃玉,浸入琉璃碗盛的凈水中,突然頸上一麻,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琉璃碗摔得粉碎,但卧房門前廊下,全無動靜。痛哭的下人們,均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一道黑影走進屋內,俯身撿起琉璃碴中的玉。

溫潤,細膩,是一枚杏果模樣。

黑衣人的手似乎頓了一下,正要將杏果收入懷中,忽而光明大盛。

光亮卻是從室外傳來,黑衣人縱身一躍,撞向屋頂,一道黑網當頭罩下,咻,咻,咻,幾條繩索從樑上甩出,將他緊緊縛住。

繩索一抖,黑衣人連人帶網摔到地上,竟一個彈身又躍起!但幾道雪亮利刃也在此時,架上了他的頸項。

屋內燈火亦亮,蘭珏的床帳後,竟緩緩走出了鄧緒和柳桐倚。

「劉大人,想請你到大理寺敘敘話真是不容易。」

四更未盡,霜結牙笏,御史台都大夫卜一范在昭永門前下轎,等候鐘響早朝。

一行車馬恰剛好也到了,於卜一范官轎幾步外停下,是刑部侍郎王硯的車轎。

卜一范不由在心裡一笑。滿朝皆知,前天夜裡,王硯帶著一行人跑到大理寺搶案,連大門都沒進成,被大理寺看門的小廝嗆得一聲都不敢吱,灰頭灰腦撤了。估計馮邰歡喜得要替鄧緒立長生牌位,不曉得有沒有在京兆府院子里放鞭炮。

卜一范袖手在心裡淡淡笑著,有種超脫的悠然。

這廂王硯已下了轎,就近先向卜一范施禮。卜一范抬袖還禮,臉上的神情卻很沉重。

「王大人可知蘭侍郎……」

御史台的老朋友、卜一范的屬下們長久的摯愛蘭珏中毒之事,朝中也議論得沸沸揚揚。恰恰在龔尚書將要致仕的節骨眼上,蘭侍郎正上躥下跳地又是編書,又是宴請眾官,勁頭甚足,御史們也都擦亮雙眼緊盯其動作時,突然蘭珏便被人下毒了,聽說情況不太妙。

卜一范很是唏噓,一干御史亦感嘆蘭珏的報應未免來得太早太快,老奸巨猾了一輩子,怎麼就在緊要關頭跟被下了降頭一樣,活潑忘形,不懂收斂著些,蹦躂得這麼歡實,惹火燒身。

這些年,因為有蘭珏,御史台的摺子豐|滿了不少,眾御史對他履歷作為皆能倒背,參他的摺子都有了固定格式,捉起筆,便可滔滔揮就,從不用顧慮文思凝滯,隨時能拎出來彈彈。年關已至,正是上折旺季,忽失蘭珏,不免惜之,不免寂寞。

卜一范早已暗暗備好唁禮奠金,算是御史台這些年對蘭珏的致意。眾御史們亦商議著多給蘭珏化些金箔元寶,手裡有尚未完成的摺子,把那彈劾的內容抹去,只拿生平起頭,正好改作追思悼文。

上朝之前,卜一范接到稟告,蘭侍郎府昨夜哭聲震天,恐怕已經……

但王硯卻來上朝了。蘭珏一向緊抱太師府大腿,王硯常與其往來,這時來上朝,可能未必……或是由王硯來通稟亡訊?

卜一范吃不大准,故而言語探之。

門前眾官,亦皆側首,豎起耳朵。

啟明星朗朗,燈籠光亮中,王硯的神色不甚分明,還未回話,又有車馬腳步聲漸近,遙遙而來的燈盞上,依稀竟是大大的「蘭」字!

聲近、人至、車轎停。

隨從掀起轎簾,扶出一隻冠帶齊整,手執笏板的鬼。

卜一范與眾官愕然。那鬼步履從容地朝昭永門行來,向他們施禮招呼:「諸位大人甚早。」

饒是卜一范,亦不禁怔了片刻,方才還禮道:「蘭侍郎,許久不見,今日來上早朝,可是已痊癒了?」

蘭珏躬身:「下官已無礙,謝大人關懷。」

眾官亦都清醒過來,紛紛與蘭珏寒暄。王硯低聲向蘭珏道:「你該再休養兩日,不必今日就上朝。」

卜一范微微皺眉,看來王硯知情。難道蘭珏中毒,其中另有文章?

「卜大人。」一個聲音自身側傳來,卜一范回神側首,見大理寺少卿沈重在向自己躬身行禮,「屬下奉鄧大人之命,來與大人傳稟一事。可否請大人移步到方便處說話?」

御史中丞劉知薈,已被大理寺擒拿,其在御史台的所有物品、相關文書皆為證物,除大理寺外,所有人等不得觸碰,違者刑責,特此通稟。

卜一范兩腿發虛,戰戰兢兢上完了早朝。

早朝未有異常,永宣帝對蘭珏又來上朝,亦只親切關愛了幾句,便照議政務。

這說明皇上早就知道。

卜一范冷汗潸潸,下朝後立刻跪進御書房。

永宣帝道:「卜愛卿緣何請罪?劉知薈犯的此案,卿必然不知。就連朕聞之,亦十分震驚。此案本當三司會審,但牽涉重大,故只能密審。卿便去大理寺與鄧卿做參詳,切記此案萬不可泄露分毫。」

卜一范領命而退。待出了宣華門,便見沈少卿正在道邊相待。昭永門外轎已備好,載著卜一范徑直往大理寺去。

轎子在大理寺內院落地,沈少卿引著卜一范穿廊過院,經一條長長甬道,進了一間廳堂。

此廳四壁內頂地面皆是石頭砌成,因十分高大寬闊,倒也不覺氣悶。

廳中上首擺著三張桌案,陶周風已在廳中站著,見卜一范前來,頓時一臉欣慰。卜一范與陶周風寒暄幾句,發現王硯沒有跟過來。

過了片刻,一群侍衛迅速有序地入得廳內,向卜一范和陶周風無聲無息地行禮,分列左右,鄧緒隨後從另一門內進入,向卜一范和陶周風拱手。

「案涉極重,故而如斯審辦,有勞二位大人。」

陶周風與卜一范都道客氣,卜一范又嘆道:「不想竟是……唉,卜某無顏居於堂上。」

陶周風道:「卜大人莫要這般說,此事或另有隱情,畢竟尚未水落石出。」

鄧緒道:「此賊心思縝密,狡詐歹毒至極,潛藏多年,不露痕迹,與之同朝者皆未察覺,非卜大人之過。時辰不早了,既然兩位大人都到了,就趕緊開審,請。」

三人繞至桌案後,又就座次謙讓一番,最終陶周風坐了左首,卜一范陪坐右首,鄧緒中央主審。

三人落座,沈少卿又引著一人到了堂中,卻是蘭珏。

卜一范微微驚詫,繼而默然。蘭珏中毒,竟與此案相關。這案子越來越超乎他的想像。

鄧緒立刻起身:「蘭侍郎,這次真是多有勞累,竟讓你以身涉險,本寺感激不盡。蘭侍郎的身體可好?」

蘭珏道:「鄧大人客氣,下官已精神得很了。能或有益於此案的一兩分進展,乃下官之幸。此案牽涉下官昔年故人,下官之前照本宣科,其實諸多迷惑難解,急切欲知真相。鄧大人准許下官旁聽此案,下官感激不盡。」

卜一范更加雲山霧罩,但愈發覺得,這不是個一般的案子,搞不好會……

鄧緒命人在旁側設下座椅,著蘭珏落座。

就在這個時候,卜一范似乎聽到了一點細碎的聲音,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氣息。

極輕,是獨特的配飾行動時發出的聲音。

極淺,唯獨……才能用的熏香。

他三人身後的石壁是空的,後面還有人。

卜一范的手心滲出了薄汗。侍衛又無聲無息讓開,從鄧緒方才出來的側門內,又走出兩人,一個是新科狀元、柳太傅的嫡孫柳桐倚。

其身著五品服色,應是個推丞或斷丞,怎會入此堂上?

再看另一人,卜一范雙眉不由皺起。此人他倒記得,好像叫張什麼,是陶周風的愛徒,之前那個被殺的進士一案,是他查到了關鍵,將王硯噎得夠嗆。只是,此人這身官服……是從七品?地方上的?

卜一范陡然悟到了,這個案子到底關係什麼。

要命啊……

柳桐倚和張屏向堂上及蘭珏施禮後,便沉默地立於案旁。

鄧緒肅然坐正:「將逆賊劉知薈押上。」

卜一范的眉頭跳了一下。

執律法,掌刑罰,嚴明公允,循規摒私,罪須定後方有名。即便十惡不赦的兇徒,結案定罪之前,都只能稱一聲嫌犯。位卑職微者如一縣衙役,亦需謹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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