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六章

臘月將近,禮部的事務愈發繁重。

蘭珏每天累得教導蘭徽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徹底變成慈父,摸摸他的腦袋,道幾句「乖」「嗯」「甚好」之類,蘭徽對此明顯非常開心,眼見著歡實。

龔尚書雖還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滿朝皆知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有那麼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為蘭珏要高升,表露情誼,蘭珏拿捏分寸應對,亦十分耗神。

這日筋疲力盡回府,連晚飯都不想用,正命人備熱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報道:「老爺,侄少爺來了。」

蘭珏一怔,一時沒轉過來彎兒,管事的立刻貼心地道:「是小的錯了,如今該稱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爺,柳狀元。」

蘭珏這才恍然。

不過他的這位所謂的內侄柳桐倚,倒是與其祖父大伯不大一樣,每每見蘭珏,一口一個姑父叫得很實在,亦常帶蘭徽玩耍,登科之後,還攜禮來蘭府拜會,柳家人,做事能這般很難得了。

蘭珏道:「快請。請到居閑廳吧。」

居閑廳是蘭府內院的小暖廳,平日蘭珏和蘭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見內侄,如此正顯得不見外。

蘭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著身上這件棠梨褐錦袍到廳中等候,不多時柳桐倚被下人引來,向蘭珏見禮:「未預先知會就冒昧前來,姑父莫要怪罪。」

蘭珏笑吟吟道:「哪裡的話,一家人走動,還用得著那些繁文縟節?」

左右服侍柳桐倚寬衣入座,脫下蓮青棉氅,只著銀緗色長衫,亦是家常打扮。

蘭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柳桐倚道:「來得倉促,不曾打擾姑父用膳吧?」

蘭珏微微笑道:「我剛從衙門回來,看你的樣子像也沒吃,不嫌這邊飯食粗糙,就留下來一道用罷。徽兒正想你得緊,天天在我耳邊念桐表哥。」

柳桐倚道:「多謝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氣了。」又一笑,「姑父別誤會小侄是專程來蹭飯的便可。」

蘭珏道:「怎能這樣說,哪有侄兒上門,姑父不管飯,讓餓著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頓。」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時茶,蘭珏問了他一些柳宅的近況,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話說盡,蘭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鄧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樁大案,很是不錯。朝中都在誇讚。」

柳桐倚放下茶盞:「姑父謬讚,小侄是沾了鄧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實小侄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請姑父幫忙。」

蘭珏唇角微揚:「一家人,何用請字,直說無妨。」

翌日,蘭珏剛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喚住,讓他到文藻閣一行。

文藻閣原是本朝丞相公務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後,懶得換地方,仍在文藻閣內,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辦公。蘭珏隨供事到了文藻閣,見除雲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頓時明白十有八九是為某事,見禮之後,雲太傅一臉關懷地道:「蘭侍郎,正值年末,應是禮部最忙的時候,本不想再給汝等添事,但因諸事堆疊,要務皆要早報,聖上有諭,特為禮部破例,若有要緊待辦之事,可直交本閣或曾相處,呈至御前特批。龔尚書公務繁重,恐無閑暇,便與曾相著汝前來一問。」

果然如此。

看來龔尚書已定下在年後致仕,卸任之前,按照舊例,需要拿出一兩件場面政績。一向都是下屬代辦,這也是慣例了,雲太傅與曾丞相今天過來,就是問他蘭珏,這事想好了沒有。

蘭珏即刻道:「確有一件要務,下官正要代尚書大人呈奏。聖上英明,四海安樂,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無知者,貪圖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學,嫌寒窗苦,棄聖賢書,逐商賈小利,溺閒遊玩樂。本部因此擬編一書,錄本朝棟樑讀書上進事迹,以勵天下向學之志。」

雲棠略做思量,頷首道:「甚好,立意新。」

曾堯亦道:「又合時宜,更可傳後世矣。」

蘭珏躬身道:「謝太傅與丞相讚賞,尚書大人若聞之,定甚欣喜。」

雲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經定了,就趕緊把摺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壓塌了,不搶先機不行哪。」

蘭珏道:「名錄正在擬中,最遲明日,便有奏章呈請。」

雲棠含笑道:「蘭侍郎才思敏捷,倚馬成章,果不虛傳。」

蘭珏忙道:「太傅謬讚,下官惶恐,此乃尚書大人之意,下官不過代稟,豈敢僭取。」

曾堯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書都會收哪些人進去,蘭侍郎休要自謙,把自己漏了。」

蘭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這般拙劣之資,渾渾之名,能蒙不棄,不嫌污紙清白,忝列執筆,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裡頭,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當之處,望到時海涵輕責。」

曾堯道:「噯呦,這使不得。本相豈能入列?羞殺羞殺!」

雲棠道:「本閣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閣進去,那成笑話了,先柳老太傅等人還不得在九泉之下撞牆?不成不成。」

蘭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冊,時下朝中,誰還可錄?這才真是萬萬不成,懇請二位定要答應。」

如此這般再一通推讓,又過了許久蘭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閣,晨風灌入領口,微覺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氣虛,不甚耐寒。蘭珏抬頭看了看天,在心裡嘆了口氣,今晚為了趕那個摺子,定然不能睡了,辦這樣的差事,固然是舊例,但按例代做這場門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個,做這項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點敬意。可他無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闌珊。

罷了,人在朝中,誰都得常有些這樣的事兒。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堯,連自稱時,都稱「本相」,因雲太傅居文藻閣理政,仍自謙稱「本閣」,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稱,雲棠用了,曾堯同用便不妥,居於紫微台,稱本閣亦覺名不副實,曾堯便先稱「本台」,某日如斯自稱時,湊巧懷王路過,立刻喚住道:「曾相哪,孤幾日未進宮,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處不是卜一范在管事么,他又去了哪裡?出了這麼大動靜,孤竟不知。你為相,一向甚好,怎能無聲無息降了,孤幫你去向皇上說說。」嚇得曾堯連連請罪,委婉稟明原委,懷王又道:「原來如此,是了,居台稱閣,確不甚符實,但曾相如此謙稱,像孤這樣腦子拐不過彎的容易誤會,也不好。這麼著罷,孤去奏請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閣,你看如何?」曾堯忙再請罪,從此改稱本相,此事才罷。

這麼想想,蘭珏心裡便清亮豁達了起來,做到丞相又如何?他這個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還不知道,接龔大人之位,白摘鮮果的是哪個。

罷了,總有一個兩個一時好運的,彼時誰知又會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著往前走。

蘭珏出了皇城門,上轎,隨從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蘭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陳籌攜著離綰,登上了進京的馬車。

馬車老舊,一路顛簸,男女分坐,以布簾隔開,簾上有破損,車一搖晃,陳籌便能從縫隙處窺見離綰半分恬靜面容,內心溢滿暖與甜。

那日,在客棧中,離綰向他道:「公子既要科舉,就當用功讀書,心無旁騖。這些時日,公子都沒摸過書本,怎麼能行?」

陳籌一陣汗顏,離綰又道:「身安方能心靜,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處?」

陳籌猶豫難決,回宜平不太合適,回老家又覺得折騰,且功名未成,總覺得無顏返鄉,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價亦不便宜……

離綰道:「奴既已與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隨。哪裡都是安身處,總會有辦法。」

這話倒提點了陳籌,其實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脈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賃一農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計,總能湊夠些飯錢。

這般與離綰一說,離綰只道:「公子在哪裡,奴便在哪裡。」

離綰離綰,我陳籌到底上輩子積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丹化離京城甚近,沒兩天就到了京城。陳籌竟十分好運,在京郊一個村莊賃到一個小院,進出兩間屋,屋頂竟是帶瓦的,牆亦泥得很敦實,屋後有廁,還用籬笆圍出個小院,外屋有灶,旁邊有林子,甚好撿柴,一生灶火,屋內暖暖和和。

房裡居然還有一架紡車,入夜陳籌燈下讀書,離綰一旁紡績,陳籌恍然覺得,所謂人生至幸,不過如此。

安定下來後,陳籌立刻寫了一封書信給張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離綰的事略過未提。

信到宜平時,張屏剛接到一道諭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傳達,垂問縣誌進度,並曰有幾篇他要親自過目,大概是辜家莊相關,須仔細把握分寸。

傳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說,若是張縣丞得閑,親自將縣誌送到州府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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