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五章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時。坤卦之月,至陰至靜。待入了十一月,一陽復生,雖然大寒將至,白天卻漸漸轉長。

蘭珏卻無此感覺。尤其今日陰了一整天,沒憋下來一絲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沒多久,剛看了兩三卷公文,提筆寫了四五頁紙,一抬頭,窗外竟已盡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罷,恐怕晚上下雪。」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氣鑽進轎內,蘭珏挑簾向外望,滿街燈火,酒肆花窗映著觥籌人影,茶攤食棚煙霧升騰,濃濃鬧市景象。

濕冷寒風入袖,隨從以為蘭珏有吩咐,趕忙到轎窗外等候,蘭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轎簾,再一刻,復又挑起一角:「稱一斤炒栗子。」

轎子行到府門外,蘭珏聽得從門口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果然,小廝道,王侍郎來了快兩刻鐘了。

蘭珏未更衣,徑直去中院暖廳,蘭徽從小桌邊起身,乖乖垂手問安,王硯在小桌另一側握著棋子笑道:「起早貪黑,蘭大人真是勤於政務哪。」又吸吸鼻子,看向蘭珏身後隨從手中的紙包,「這是什麼好物?」

蘭珏轉首向隨從道:「快拿給王大人斷一斷。」

隨從趕緊將栗子呈上,王硯朝紙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時常聞著這個味兒。沒毒吧,能吃一枚否?」

蘭珏道;「尚未親身相試,不能保證無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隨從剛道:「大人,待小的……」王硯已從紙包里捏了一顆,湊到眼前反覆瞧了瞧,掰開殼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小廝趕緊連連請罪,飛速去取水盆香面巾帕。王硯嚼了幾下:「嗯,栗子這樣吃竟也甚好。」

蘭珏笑道:「王大人竟會剝殼,佩服佩服。果然帶著殼就不認得它了。」

王硯揚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著偌大的一口子,難道還不知道怎麼除殼?再說這東西我小時候應該在街上買著吃過,只是忘記了罷了。」就著小廝捧上的盆凈了手,又捏起一顆,「我這裡吃著,你先去把官袍換了吧。」

待蘭珏更衣返回,王硯居然還在吃栗子,蘭徽趴在他對面跟著嚼,看見蘭珏,手裡的栗子來不及放下,趕緊先站起身。

蘭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王硯又抓起一顆,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剝用,格外有趣。來來,給你留著不少。」

蘭珏便亦在桌邊坐下,凈手後取一枚栗子剝開。王硯眯眼:「蘭大人手法利落,絲毫不會連皮掛肉,看來練過。」

蘭珏輕描淡寫地將殼拋到一旁碟中:「何止練過,自幼經年成就的功夫,這幾年略生疏罷了。」

只是小時候吃這樣的栗子,對他來說算一種奢侈。連吃飽都不容易,當然更沒余錢買這種零嘴兒,頭一回吃,還是家住的小巷口賣炒栗子的大娘見他老遠遠看,塞給了他一把,當時真覺得吃到了仙果龍髓,結果還被爹打了一頓,說他受人施捨,有辱家風。

後來每冬娘會拚命趕活,偷偷藏下幾個錢不讓爹去買酒,給他買一回炒栗子,連半斤都稱不起,只能稱二三兩,紙包底兒都蓋不住。

頭一回豪爽地買栗子,是他應考那時候,就是剛從王硯那裡賺了一包銀子,跟辜清章置氣說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後,他覺著應該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樓點了幾個菜,全是葷的,又要了壺酒,自己吃喝完畢,在路上看見賣栗子的,讓稱了滿滿一大包,暈乎乎地甩錢走人。

回去之後,辜清章在房間里等他:「佩之……」

他記著自己是大著舌頭說:「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強相交,我其實就是這種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譽,何不就此割席而絕,請回罷。」徑自攤書到燈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後桌邊坐著,蘭珏其實什麼也看不進去,就對著書頁愣上一時,翻一頁,再愣上一時,翻一頁。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邊,蘭珏當沒看見,自己再泡一壺。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壺茶略濃,你這壺似乎淡些,我能喝否?」

蘭珏當沒聽見,辜清章拿著杯子端壺倒了,他當沒看見。

辜清章端著杯子,又從他案上拿了本書,仍轉回他身後方桌邊坐:「佩之,你這紙包里是什麼?好香。」

蘭珏依然不應,片刻後聽見呼啦呼啦,應是辜清章扒開了紙包,而後咔,清脆的剝殼聲。

蘭珏仍將一切做浮雲,繼續對著雙影飄飄的書冊參禪。背後咔、咔的剝殼聲勻速地響著,間或雜著書頁翻動聲。

不知耗了多久,蘭珏內急,不得不起身如廁,房門乍開,寒氣灌入,桌邊的辜清章頓時冒出一聲:「嗝——」

蘭珏眼角餘光一掃,方桌上栗殼如山,平鋪一張皺巴巴空蕩蕩的粗紙:「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覺就……嗝——」趕緊抓起水杯。蘭珏忍無可忍,走到桌邊將杯子奪下:「塞了一大包栗子還灌涼茶,你找死么?」

辜清章滿臉愧疚:「佩之,嗝,對不住。我明,嗝,明天還你一包,嗝——」

蘭珏一腳先把門踹上,擋了寒風:「行了,我先去看看廚房還有沒有餘火,先弄壺熱水。」

結果,辜清章喝了熱茶後,倒是不打嗝了,但是站不起來了。撐的。

蘭珏只好把他拖到床上,按進被窩,這輩子第一回 去藥房抓了消食的葯,大冬天早上鍋里煮的居然是綠豆粥。辜清章喝著葯汁,嘴角上一溜兒新發的燎泡,還在追問他栗子是哪家買的。

「街上見了,一直沒買過,果然聞著香,吃著更好吃。」

蘭珏詫異:「你竟沒吃過炒栗子?」

「我村裡來的么,鄉間沒這樣的吃食,城裡才有。」

「辜少爺你沒進過城?」

「從小家裡管得嚴,讓佩之見笑了。」

王硯剝著栗子:「我於此物生疏,讓佩之見笑了。」瞧了瞧捏著栗子恍神的蘭珏,「佩之……」

蘭珏微一驚,收回思緒,將手中剝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涼了,炒栗子涼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積食。」

王硯哦了一聲,將栗殼丟進盤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蘭珏命人帶下了蘭徽,沏上新茶。

待雜人皆都退去,王硯撥了撥盞中浮葉道:「佩之,你眼帶黑暈,面色青白,燈下尤顯。單是起早貪黑,尚不至於,倒像徹夜不眠。聽聞近日龔大人有致仕之意,確實正在節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損身體。」

蘭珏微微笑道:「多謝關懷,龔大人的傳言果然連你都知道了。切實與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竊居此位幾年,份內事,不敢說能做好,起碼算熟了,臉皮也厚了。即便換成其他嚴厲些的大人主持禮部,也不會愁到夜不能眠。」

龔尚書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恐怕難再支撐太久,是有幾個看不破局面的猜測過蘭珏會是繼任人選。旁人眼中,他更覬覦此位許久。但這個位置,如今還輪不到他坐,連王硯都未升尚書,他且得慢慢熬。

看來接任的人選已經定下了。王硯方才的話,固然是打趣,亦算提醒。

王硯道:「那佩之是因何無眠?」

蘭珏道:「倒不是無眠,只是近來多夢。」

他不喜歡做夢,偏偏有時候常常做夢。闔眼便是前塵事,兒時舊事,年少往事,近日紛紛擁擁。

過去已然去了,當下之人才是本人。

夢乃虛幻,時時回首,徒然沉耽流連。

「我讀書的時候學了一招,不想做夢,就先一個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無夢。」

王硯挑眉瞧了瞧他,從袖中取出一捲紙:「這些東西,不知能不能讓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難。那日你我下朝時說的事兒,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沒什麼有用的。真是瑩透一顆水晶雕成的蛋,更無一絲縫隙。令岳與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無瑕。說句唐突的話,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蘭珏笑吟吟道:「蘭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聖光普照,若是純凈琉璃上竟有個黑點兒,那才會嚇著。」收起紙卷,「廚下晚飯該好了,王大人可願賞臉用過再走?」

王硯露齒道:「巴巴等這麼久,終於等到飯了。多謝佩之。」

王硯在蘭珏府中吃完飯回府,已近二更,剛一下轎,一名小廝便打樹影中躥來:「大人竟走了側門,小的們接晚了,恕罪。李叔幾個在正門那裡候了半晚上。」

王硯一聽這個稱呼,便知有情況:「我爹來了?」

小廝伏地:「老爺在內堂。」

內堂中,臂粗蠟燭火光灼灼,王太師端坐堂上,左右侍從森森羅列,王硯剛到門口,王太師便發聲道:「進。」

王硯跨進門檻:「爹。」

左右頓時行禮齊刷刷退下,門扇合攏,除卻燭芯噼啪,一絲雜音不聞。

王硯道:「爹,你怎麼這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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