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四章

蘭侍郎府的馬自然匹匹皆是良駒,晨昏蹄不停,再次日的上午,馬車便進入了宜平縣境。

車夫與張屏閑聊:「此縣是大人治下?人旺田肥,好地方,大人治理得好!」

張屏道:「我方上任,不敢居此功,此乃知縣大人政績。」

車夫知道張屏只是個縣丞。蘭珏這兩年亦提攜過幾個官員,門下卻從未出過這麼芝麻渣大的小官,車夫心中自也稀罕。但人之前程高低,非一時能看透,蘭珏對張屏的看重甚至高過做門生栽培的吳士欣,必有其道理。

車夫呵呵笑道:「大人在縣中,主管何要務?稅賦?水利?農耕?」

張屏道:「時下正編纂縣誌。」

車夫道:「哦……呵呵,與我家老爺同科的那位劉大人初為官時亦是編纂方誌,如今官位還高過老爺半階,可見是份旺人的差事。」一甩鞭子,馬車的行速又快了幾分。

張屏一路卷著車簾觀望沿途,忽而道:「可否這裡一停?」

車夫方挽韁勒住兩匹馬,張屏已自下了車,拱了拱手:「多謝老丈,送我到此處便可。」

車夫驚詫:「張大人,此處離縣城應還有幾十里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在此處下了如何使得?老爺命老漢送大人回縣,怎能送不到地方就走?」

張屏道:「在附近有些事務,此處下來正好。」從袖子里摸出一把錢謝了車夫,「勞累老丈相送。」

車夫舉目四顧,荒野、老樹、起伏的墳包。小風嗖嗖的,大白天都覺得陰森入骨。能在這裡辦什麼事務?

車夫正在為難,張屏已步入道邊亂草,直向著遠處亂墳堆走去,老鴰蹲踞虯曲枯枝,此起彼伏地啞啞啼叫。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閑事莫管,閑事莫問……

車夫跳上車輈,掉轉馬頭,不再多看,徑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張屏撥開枯黃蒿草,行到亂墳之中。

許多墳包已快要平了,湮於亂草間,僅隱約可辨出隆起。

這些墳都無碑。當日田能曾道,瘟疫時的屍首都由官府統一焚燒填埋,一個坑裡填了無數,都管不了是辜家莊、李家莊還是王家莊的,更分不出身份。土堆是倖存的人後來撮了堆起來的,聊表悲悼罷了。祭拜亦是在墳圈外焚紙潑漿。

這一帶本是某個莊子的墳地,經那次一亂,祖輩老墳也辨不出了。

張屏在墳崗踱了許久,慢慢走向辜家莊方向。

蘭珏說,辜清章死後,劉知薈承辦了後事,後來辜清章的家人來接了他的棺木,運回家中收葬。

張屏問蘭珏,是否見過辜清章的家人。

蘭珏道,辜清章的家人把棺木運走時,他在附近,只遠遠看到幾個男子,從年齡推測應該是辜清章的兄長或叔輩,無甚異常。

張屏再問,穿長衫短衣。蘭珏答曰,都穿長衫。辜清章的才學非開蒙極早自幼耳濡目染不可能有,親族如此不足為奇。且辜清章雖多和苦寒學子往來,穿衣用度也未見奢靡,但一看就是從不曾愁生計愁錢使的。

同屆試子初相見時,都會自報家鄉籍貫,一板一眼說過於死板,多是先自我打趣,蘭珏常向人道:「我縣裡來的。」辜清章便在旁邊跟著道:「我村裡來的。」

但他買菜都不會看秤,愛吃豆腐豆芽,豆子連莢帶殼時他竟不認得。時常有人因此打趣他:「疏臨家裡肯定是財主,良田百畝,春上用青牛八匹並駿馬八匹犁開,撒豆發芽,秋來豆樹參天,滿枝結著豆乾,嫩時潔白如玉,老熟醬色醇濃。」

張屏查過縣中歷年錢餉記錄,官糧稅賦,辜家莊都按時繳納,數目往往高過其他村莊。但不曾查到過丁役記錄。

張屏走進亂石殘壁內,俯身再度撫摸刻著枝葉杏實的石台。

那一日他曾問田能,辜家莊收葬先人的墓園在何處?

田能聽後神情很古怪,片刻後才道:「這又是辜家莊的奇異之一,沒人知道他們莊子的墳地在何處。也不曾有人見過他們辦喪葬嫁娶事,連他們莊子的大肚子婆娘都沒瞧見過。他莊子里的孩子,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般。忽然就沒了一個人,也不知如何收葬。傳言甚多,有說他們不土葬,死後火化,骨灰就揚在地里。也有玄乎地說,辜家莊的人不會真死,是遁化了。」

「大人與辜清章相交甚篤,為何他病危亡故時大人不在身旁?」

前日他問出此話,蘭珏的目光便凌厲掃來,片刻後閉了閉眼,靠上椅背。

「後來我與他略有疏遠,他與劉知薈同住,我因一些事另賃他居,時常多日不照面。他初病時,我去看過他一次。後來就不曾再去。」

又抬起眼帘,掃了一眼張屏。

「你是否還要問,我見他時,他病況如何,為什麼我沒有再去?」

不待張屏回應,便長長嘆了一口氣。張屏從未見過這樣神情的蘭珏。

「我是有意不去。」蘭珏的語氣卻很平淡,「見他那一面時,我就知道,他好不了了。本部院見過死人。父母亡時我皆在,能醫好的人和好不了的人,我看得出來。」

辜清章和劉知薈,是否想讓大人再去探望?

看著蘭珏,張屏這句話卻問不出來。

「鬼魂陰司皆虛幻,人活時則在,死即全無。屍存何處,何地為葬,已於此人無干。我為何要看他死時的模樣。」

枯草在風中瑟瑟,荒草中,忽然響起了碎碎的窸窣聲。

張屏鬆開按著石台的手站直,草影里驀地閃出兩條黑影。

「你在此作甚?」

張屏看清來人,立刻行禮。

「下官拜見鄧大人。」

鄧緒雙眉緊鎖,一臉冷峻,他身後那人卻向張屏微微笑了笑,如三月春風,是柳桐倚。

鄧緒擺手讓張屏起身,又道:「你還未曾告訴本寺,你為何會在這裡?」

張屏道:「來轉轉。」

鄧緒挑起一邊眉毛:「哦?從何處來?縣裡還是京里?」

張屏往遠處亂墳比了一下:「下官剛從那邊走過來。」

柳桐倚輕咳了一聲。

鄧緒仍挑著眉毛,看了他片刻,再道:「吃飯了嗎?」

張屏道:「尚未。」

鄧緒一頷首:「來這邊。」

大石台旁邊有處空地,鄧緒踹開幾塊土坷垃,抖開一塊布,解開腰間皮囊,取出幾個紙包,裡面是兩塊牛肉,幾個燒餅。柳桐倚解下肩上包袱,亦拿出兩個紙包,卻是一隻滷雞和兩張大餅,又取出一個水袋。

鄧緒在一道石樑上坐了,柳桐倚向張屏道:「張兄,請。」

張屏便也挪了一塊殘磚坐下。

柳桐倚取出一把小刀切割滷雞,張屏幫他按著翅膀那個位置,雞翅連著一大塊雞肉脫離雞身落於張屏掌握,鄧緒的目光灼灼從對面射來。

張屏道:「大人先請。」

鄧緒嘿了一聲:「你倒客氣。」朝柳桐倚道,「腿。」

柳桐倚切下雞腿,鄧緒接過咀嚼,張屏方才開始啃雞翅,鄧緒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扁瓶,旋開,灌了一口,再瞥向張屏:「老陶最近好么?」

張屏道:「下官許久不曾與恩師通信,不知近況。」

鄧緒哂笑一聲,抹抹嘴:「行了小子,本寺面前,莫再遮掩。你到底在查何案?」

張屏不吭聲。

鄧緒道:「本寺亦是在查一樁案子,是什麼,不能告訴你。但你查到了什麼,可與本寺說一說,若對本寺所查之事有助,亦會有你一份功勞。」

張屏道:「下官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鄧緒呵呵道:「真是老陶的好學生,大智若愚甚得精髓。你我都坐在此處了,你說我想聽什麼?」

張屏道:「下官只是編纂縣誌時好奇,想知辜家莊舊事。」

鄧緒拋下雞骨頭,擦了擦手:「你只查了辜家莊?辜家莊是有隱情,但憑你,靠著幾本宜平縣誌守著這堆破磚頭,再怎麼挖,也不可能知道內情。本寺倒可以告訴你一些真相,你也得幫本寺一個忙。」

張屏道:「請大人賜教。」

鄧緒慢慢咂著扁壺中的酒:「本寺先來考一考你,辜家莊你都瞧出了什麼?」

張屏道:「自隔於世,務農納賦,不出仕不出丁。縣誌曾以神怪傳說為因,後又簡略不提,皆為避諱。辜是改姓,以此自表有罪。朝廷既寬許如此,則未負我朝。四葉三果,暗應前朝三賢之禍。辜家莊是前朝易太傅後人。」

鄧緒盯著張屏看了半晌,塞上酒瓶:「本寺沒什麼可告訴你的了。」

前朝立國時,有桓、易、慶三賢輔政,通兵法,善謀略,才學驚世。

三人輔佐前朝武帝成就帝業,卻不能彼此相容,打天下時就在暗鬥,江山統天下定後變成明掐,各成派系,爭鬥不休。至前朝文帝時,易氏一家獨大,獨攬朝政,權高遮天。桓、慶兩族聯手,構陷其罪,易氏被滅門,時太傅易敬挖心棄市,如殷朝比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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