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三章

幾天之後,張屏收到了蘭珏的回信,看著信上寥寥的那兩行字,張屏沉思許久。

他翻查縣誌,無意中發現,辜家莊在多年前曾經出過一個參加會試的試子,名叫辜清章,與蘭珏和上一任沐天郡知府、如今的御史劉知薈是同科。

縣誌中記錄,辜清章參加會試時,還不到十九歲,縣試和郡試都是第二名,但就卒於會試那年。縣誌中沒有記錄辜清章會試取得的名次,可見他是榜上無名。不知道他是死在會試前還是會試後。

根據張屏收集來的資料,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檔錄中,之前和之後,都沒有辜家莊人參加科舉的記錄,辜清章是唯一一個。

而在劉知薈編纂的縣誌中,將辜清章的名字抹掉了,只記錄了郡試中選名單中,有一個「辜生」,夾在一大堆郡試中選的名單中,沒有列出名錄標註籍貫,到了會試時,僅僅寫了一句,這一年無人中選。

張屏覺得有古怪,前任知府劉知薈主持編纂的這部縣誌,厚厚數冊,比起之前的縣誌,記錄都詳細了很多,顯然劉知薈喜愛考據史料,添東補西,卻在涉及辜家莊和辜清章時,能省則省,能刪則刪,與他的作風不符。

那一屆的會試,狀元正是劉知薈,探花是蘭珏。

蘭珏的回信到了後沒兩天,陶周風的回信也來了。

厚厚一摞紙,寫滿了陶周風對張屏這個學生的關懷和諄諄教誨。張屏心頭一暖,他打小沒爹娘,在道觀中長大。除了把他養大,已經作古的觀主道長,陶周風是最深切關心他的長輩。

在陶周風的大堆教誨中,張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向陶周風請教曰,自己不懂得編纂地方志,有了劉知府的版本珠玉在前,更加惶恐,不知道每次翻編地方志,有沒有什麼規定,一般縣誌是幾年重修一次,倘若在宜平縣做久了,是否會出現重修兩次的事情。

陶周風在回信中說,地方志本朝例制是每十到十五年重修一次,重修之時,會預留下頁數,記錄以後每年發生的大事。劉知薈那次的重修,就已經打破了規矩,是他上書朝廷,說之前沐天郡的地方志多有疏漏,請求重修的。

至於邵知縣又破例讓張屏重修縣誌到底是什麼用意,陶周風唯恐張屏揣度之後,與邵知縣之間產生芥蒂,所以繞了過去,找了一堆理由,消除張屏往這方面想的念頭。

目前資料不算多,張屏不想輕易斷定什麼。他只想在辜清章身上再多挖挖。

自從和張屏說了自己的奇遇之後,陳籌每天比以往更勤地在張屏身邊轉悠,探聽他查到了哪一步。

張屏在卷宗庫里翻找辜清章的記錄,陳籌就晃在附近,扒了扒張屏桌上的紙堆,看到張屏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的兩個名字——辜清章、劉知薈。

陳籌目光灼灼地問:「噯,張兄,你為什麼把劉御史的名字,跟一個姓辜的寫在一起?難道你懷疑其中有關聯?」

張屏沒吭聲。

陳籌又道:「你要是想查這個劉御史,問問蘭大人說不定能問出來,他和蘭大人是對頭。呃,也不能說是對頭吧,他們這樣的人物,就算心裡恨得想把對方咬死,見面也一團和氣,只能講……他倆之間,不怎麼得勁。」

張屏猛然回過身:「嗯?」

陳籌看看他放空的眼神,道:「不會吧,京城人人都聽說過的事兒,你不知道?」

張屏搖頭:「不知道。」

陳籌一時得意,斟了杯茶,抿了兩口,方才慢悠悠地道:「要說這位劉大人和蘭大人的梁子,可結得夠久了,他兩人是同科,據說當年殿試的時候,本來應該是蘭大人中狀元。但可惜蘭大人長得太好了,年紀又輕,先帝看了之後說,這樣的人不做探花,上哪裡還找個比他更合適的探花?所以蘭大人就成探花了,你說虧不?

「還有一說是,蘭大人的家世不好,做狀元不合適,所以用了劉大人和另外一人壓著他,長相就是個借口,想來也對,要是蘭大人跟今年那柳桐倚一樣的出身,哪怕他長得再漂亮,其他人都跟廟裡的門神似的,也不能就狀元做不成,降成探花了。劉大人呢,因為蘭大人被硬壓了兩頭,他才做了狀元,心裡也不得勁,兩人之間就有點那啥了。

「後來蘭大人娶了柳太傅家的小姐,聽說是柳小姐硬要跟他的,柳老太傅不願意,看似蘭大人攀上了個厲害的老丈杆子,其實在朝廷里反而天天被老丈杆子壓著。劉大人比他升得快,先是做了實權知府,後來回朝廷也都是吃香官職,蘭大人等到柳老太傅歸西了,好不容易才熬到禮部的二把手。劉知薈現在是御史,官職比他大了半階。唉,不過這二位,都是人物……」

張屏等陳籌唏噓完,立刻問:「那你聽說過辜清章這個人沒?」

陳籌一臉茫然搖搖頭。

張屏身為宜平縣丞,想查一個數年前參加縣試的考生,還算容易。

雖然在縣誌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紀輕,縣試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會對他印象深刻。

宜平縣例制,科考治學的事宜由知縣親自主持。邵知縣上一任的孔知縣已病故。那任的朱縣丞又跟著邵知縣幹了兩年,後來身體不好,告老還鄉。他的老家不遠,就在宜平縣旁邊的左安縣的五十鋪鄉。

張屏連夜趕出了縣誌的卷首,把縣境圖重新畫過,去向邵知縣請假。

邵知縣因最近張屏與上面往來的那幾封信,覺得有必要與他的關係再親近些,立刻准假這是必須的,准假後,又看著張屏血紅的兩個眼珠說:「芹墉賢弟,做事不用這麼趕,編纂縣誌固然不能馬虎,可要把你忙壞了,損失更大啊。」

還抓住張屏的手,拍了拍。

張屏手微微顫了一下,趕緊謝過邵知縣,回房簡單收拾了收拾。

張屏一個縣丞,公然跑到別縣去不大好,所以沒敢用縣衙的馬車,陳籌到街上雇了一輛車,張屏這趟去別縣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五十鋪鄉在宜平縣境邊緣,靠近左安縣。天快黑時就到了,張屏和陳籌先在五十鋪鄉路口的一家客棧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聽了一下,方才找到朱縣丞家中。

朱家算此鄉最風光的大戶,一道白牆圍起一個頗大的院子,內裡屋脊縱橫,張屏叩了叩門環,隱隱聽見狗叫,約盞茶工夫,才有個後生慢吞吞開了門,縮著脖子將張屏和陳籌打量了一下,見他二人都穿著長衫,未敢怠慢,問:「二位找哪個?」

張屏道:「學生姓張,宜平縣來,想找前宜平縣丞朱員外,有事請教。」

後生立刻閃身,讓張屏和陳籌進去。

庭院寬闊,搭著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擱著大水缸,雞鳴犬吠,濃濃的農家氣象。

後生向著院里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爺!宜平縣來的!」

遙遙有人應了一聲,是個女子的聲音。

陳籌道:「原來小哥竟是朱縣丞的貴親。」

後生咧嘴道:「是我親舅爺,舅爺這兩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過來幫幫忙。」一面說,一面領著張屏和陳籌過了一道月門,又仰脖喊道,「能進么?」

又是女子的聲音應道:「能!」

後生轉身指著一道廂房:「舅爺就在裡面,你們來肯定有急事,直接過去吧。」

陳籌低聲向張屏笑道:「農家風情,甚是有趣。」

後生已經奔到了廂房門前,砰砰敲了兩下,一把推開,向張屏和陳籌招手道:「來。」

張屏走過去,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嗔道:「來什麼來,再學不會規矩說話,哥哥看不慣你,我可沒辦法了!」

後生嘿嘿笑了一聲,將張屏和陳籌讓進廂房,屋內一股葯香,一架屏風上人影綽綽,想必是方才那說話的女子閃在其後。靠牆的一張大床上躺著一個老者,後生走到床邊連聲喊:「舅爺,宜平縣來的人,找你有事!」

老者大咳了幾聲,後生扶著他顫巍巍坐起。張屏到床邊見禮,說明來意。老者閉著眼,深深喘了兩口氣,啞聲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塗了,也記得他,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慢慢睜開眼,看向張屏道,「張大人想必是科舉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禍么?」

張屏沒費勁想答案,直接道:「請朱大人指教。」

朱縣丞又咳嗽兩聲,長喘了一口氣:「四福和四禍,指的乃同樣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橫財、妻娶嬌娥。」

陳籌插話道:「這四件都是天大的福氣,怎麼能是禍?」

朱縣丞道:「這四樁但凡能趕上一樁,的確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陰陽,講究個均衡之數。此長則彼消,折去了這麼多的福氣,可不會有禍?」

張屏道:「朱大人說得極有道理。」

朱縣丞大咳幾聲,嘶啞道:「老夫可說不出這樣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說過這些話,我記下了。說此話的人,就是辜清章。」

朱縣丞道,當年,辜清章剛報名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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