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一章

八月初八,懷王大婚。整個京城披紅挂彩。

懷王乃永宣帝的堂叔,在永宣帝親政前曾代攝朝政,因此這場婚事,辦得格外奢華隆重,圍觀的老百姓都說,即便皇上大婚,也只能這麼排場了。

永宣帝有意喜上加喜,把今科殿試安排在懷王大婚之後,八月初十。

會試選出的三十人,末名的馬廉遇害,只剩了二十九人,不甚吉利,永宣帝命禮部在榜單上添補一人,經代替禮部尚書龔頌明主持閱卷的刑部尚書陶周風「極力推薦」,添補者定為西川郡考生張屏。

吉報還未發出時,蘭珏就已經收到了消息,回府把張屏叫到廳堂,道:「不管殿試成績如何,你都已經是進士,陶大人是你的老師,再留在我府上,有些不方便。明天吉報就會送到小耗子巷,你今天收拾東西,搬回去吧。」

張屏嗯了一聲。

蘭珏等了一下,張屏嗯完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蘭珏不由得心想,此生於人情世故上,實在太欠缺了。

皇帝會讓張屏添補上榜,不讓蘭珏做張屏的老師,蘭珏早已料到。蘭珏眼下在朝廷的官員中,仍算年輕的,資歷淺,倘若皇帝想著力培養張屏,定然會給他找一個名聲好、威望高的老師。

雖然料到了,蘭珏仍不免有些介懷,就好像一個玉匠,發現了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中藏著美玉,卻不能親手雕琢它一樣,總歸遺憾。

他不指望張屏會說,提攜我的人是蘭大人,在我心中,蘭大人才是我的恩師。

但,再木訥,也該說個謝字吧,畢竟你在本部院家住了這麼久,還拿了工錢,你其實正經教過徽兒幾次?

蘭珏心情複雜地看著張屏,張屏躬了躬身道:「學生現在就回去收拾東西。」

道了聲告退,居然就這麼離開了小廳。

蘭珏望著他的背影,又坐了一時,起身回了卧房。

張屏在廂房裡收拾東西,吳士欣過來幫他,身邊竟然還跟著蘭徽。吳士欣笑道:「我和徽少爺說了你的事,他非說也要來送送你。」

蘭徽探頭看張屏的行李,一本正經道:「吳先生說,你中進士了。你還沒殿試吧?」

張屏道:「對。」

蘭徽再眨眼看看他:「我爹當年是探花,你做不了探花吧,要長得像我爹爹那樣的,才能做探花。我以為桐表哥能做探花的,但是我爹說,桐表哥會是狀元。」

吳士欣知道張屏是被後來補上去的,這次殿試恐怕也只能吊在榜尾,蘭徽這麼口無遮攔地說,可能會傷了他的自尊,趕緊岔開話題道:「唉,張兄高中真是令小弟羨慕。三載之後,小弟才能參加科考,希望有張兄這般的運氣。」

張屏道:「只是僥倖,吳兄的學問好,下一科定能高中。」

吳士欣笑呵呵地說:「願托張兄吉言。」

蘭徽繼續睜著烏溜溜的眼看張屏:「聽說,你會破案才能做進士,那殺人案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見過鬼沒有?我在大舅舅家,在王伯父家都見過,我爹爹說,那都是人裝的,到底……」

吳士欣趕緊道:「徽少爺,你忘了么,蘭大人告訴過你,再提這個,又會招惹邪氣,要睡書房了。」

蘭徽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假裝板著臉,卻依然偷偷地瞄張屏。

趁著吳士欣去茅房的工夫,蘭徽又湊到張屏跟前,拉拉他的袖子:「你以後還來么?」

張屏點點頭,蘭徽大喜,小聲道:「那等你來的時候,我爹爹和吳先生不在,你再跟我講。」

張屏摸摸他的頭頂:「好。」

蘭珏在卧房中小憩了一會兒,起身之後,天已盡黑,貼身小廝道:「老爺,那張屏要走,正在外面等老爺起身辭行呢。」

蘭珏意外地皺了皺眉:「哦?他沒直接走么?」

小廝道:「沒,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了。」

蘭珏披了件外袍,出了卧房,廊下昏黃的燈影中,站著一個沉默的身影。

蘭珏走到近前,那身影躬身:「學生告辭了。」

蘭珏微微頷首,那身影在燈光中仍垂著頭,道:「這些天,蘭大人的幫助,學生感激不盡,銘記在心。」

蘭珏浮起一絲笑:「不必如此客氣,回去好好準備,殿試時,莫太緊張,應答自如便可。」

那身影在燈光中沉默了片刻,道:「學生記得了。」

八月初十,進士科中榜三十人參加殿試。龔尚書上殿陪試,蘭珏在禮部衙門中待著。

到了近晌午時,竇郎中滿臉笑容叩了叩門,向蘭珏拱手道:「恭喜恭喜啊,蘭大人,令內侄柳桐倚才驚金鑾殿,已被皇上欽點為狀元了。榜眼是江南郡試子蔡賢章,聽說是蘭大人你舉薦的雅部試子,探花山東郡試子游恆清,這次蘭大人可謂雙喜臨門。」

蘭珏心中不以為然,柳桐倚是狀元毫無懸念,榜眼的那名試子的卷子雖然由他薦出,但他是禮部侍郎,主審是他的上司龔頌明,按照例制,此生會算成龔尚書的門生。

他笑容滿面向竇郎中道謝,竇郎中又道:「對了,那個後補上的試子張屏……好像還是倒數第一。」覷眼看蘭珏的神色,壓低聲音,「聽說皇上殿試完畢之後,對身邊的人說:『若不是坐在殿上,單看此生的表情,朕還以為朕欠了他錢。』看來他雖意外交了好運,前程依然是……難。」

蘭珏噙著微笑聽,眉頭跳了跳。

八月十一,新科進士正式放榜,八月十二,進士科三甲遊街。

京城的老百姓都挺激動的,今科的進士中,標緻的小年輕特別多,尤其新狀元,比探花郎漂亮多了。

張屏穿著進士袍子,胸前綁著一朵紅花,慢吞吞地騎馬尾隨在巡遊的進士隊伍最末。陳籌站在路邊的人群中替他歡呼了一陣。

連著兩件大案,讓張屏在京城裡頗有點小名聲,不少人都抻長了脖子看他的臉,指指點點議論道,這就是那個白撿了一個進士做的,賣麵條的掃把星。

巡遊完畢,進士們到皇宮中領御宴。張屏雖是倒數第一名,但眾進士都知道,他與蘭侍郎交情不錯,得皇上青睞,現在更做了陶周風的門生,都待他很是客氣,主動與他攀談。

張屏生性話少,同時和幾個人說話,更覺得詞窮,特別是那些進士們各個名次都比他高,卻都愛恭維他的才智,張屏就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了,他苦苦在肚子里搜刮應對的話語,知道自己說話語氣往往不自覺地生硬,開口前,再斟酌一下,然後說,越發顯得話少而慢。

到了御花園中,皇上尚未駕臨,陪宴的蘭珏等禮部諸官與幾位翰林院學士先到了,蘭珏只是向張屏含笑微微點了點頭,如同待其他進士一樣。趁著眾進士都去拜見諸官員的空當,張屏假裝賞花,悄悄繞到了一棵老樹後,喘了口氣。

他抬頭打量御花園的景緻,只見一個人從遠處向這裡行來。

張屏的目光鎖在了他的腿上。

此人二十餘歲年紀,姿容俊雅,身形瘦而高,倘若步履翩翩,便就是戲文之中王孫公子的模板,可惜,他是個瘸子。

他拖著一條腿慢慢地走,眉眼中帶著懨懨的倦怠之色,他察覺到張屏的視線,便向其掃了一眼,張屏垂首躬身,那人淡漠地收回目光,繼續向前走。

張屏繼續盯著他瞧,他身邊有人拉了拉他的袍子,悄聲道:「張兄,你膽子忒大了,知道是誰么?」

張屏低聲道:「知道。」

園中的眾人已都跪倒在地,張屏也跟著在原地跪下。

那人身上穿著紫色雲紋蛟袍,本朝之中,能穿這種服色的只有一人——

「臣等叩見懷王殿下。」

懷王隨便地道:「哦,都平身吧。」神色中隱去了方才的倦怠,望向扎著絹花的芍藥叢旁的新狀元柳桐倚,浮起幾分笑意,「真是紫薇花般的人物。」

柳桐倚從容謝過懷王的讚賞,懷王又朝他走近了兩步:「不必如此多禮,你是柳太傅之孫?」一面說,一面竟攜起了柳桐倚的手,「不知你是否記得,本王曾與你……」

柳桐倚後退了一步,神色有些愕然,一旁的宦官和兩名翰林學士表情複雜,此時,通報聲起,皇上駕到。

懷王方才鬆開了柳桐倚的手,柳桐倚趁機再後退一步,俯身叩拜,永宣帝向著跪拜的眾人之中站著的懷王笑道:「皇叔竟比朕早來了。」走到懷王身邊,方才向眾人道,「眾卿都平身吧。」

張屏爬起身,拍了拍衣袍,他身邊方才提醒他的是本次進士科的第二十九名杜夢蘅。他和張屏名次挨著,對張屏更是格外親切。御宴開席後,他與張屏坐在一起,皇上親切地勉勵了眾進士幾句,眾官負責陪襯,懷王坐在皇上身邊,只管喝酒吃菜,極少說話,眉眼間又浮起了那種懨懨之色,目光偶爾飄向柳桐倚。

散席之後,皇上與懷王先行離去,張屏蹲到地上,眯眼瞧了瞧,旁邊的宦官道:「張進士,你掉了東西?」

張屏站起身,拍拍袍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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