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貳 鬼筆筒 第一章

蘭珏吃完了粽子,付了錢就回府了,沒再和張屏說什麼。

張屏沉默地收了錢,也沒和他說什麼。

傍晚,蘭徽從柳府回來,哭喪著一張臉,對蘭珏說:「爹爹,我以後能不能不去大舅舅家了?」

蘭珏管教蘭徽雖然嚴厲,但天天忙於公務不大在府中,請的西席先生好脾氣,蘭徽在家中放養慣了,在規矩森嚴的柳府悶得慌,天天鬧著不愛去。

蘭珏照例教導他道:「你母親早逝,外祖母、舅舅、姨母見到你就像見到你母親一樣,他們都很關愛你,即便你長大了,也要記著孝敬他們。你那位桐表哥一肚子好學問,你應當多學學人家。」

蘭徽癟癟嘴,委委屈屈抬頭看了看蘭珏,又把頭低下去,哭喪著臉走了。

夜半,蘭珏在熟睡之中聽到一聲驚叫,急忙起身趕到隔壁,蘭徽抱著涼毯縮在床角,瑟瑟發抖。幾個下人正圍在床前安慰。

蘭珏看了看他哭花的臉,從一旁的小童手中拿過手巾,在溫水盆中濕透,擰了擰,走到床邊。

「堂堂男兒,做個噩夢就能嚇哭了,將來如何成大事?」

蘭徽把臉埋進毯子里,不說話。

蘭珏皺眉把手巾遞到他跟前:「拿去,擦擦臉,接著睡。」

蘭徽不動,不吭聲,蘭珏的眉鎖得更緊了些,一旁的小童急忙道:「老爺,怨不得少爺,少爺今天在柳府過節,聽了件蹊蹺事兒,驚著了。連那邊的大老爺都說這事兒古怪。少爺人小,心裡凈,晚上生了噩夢,也情有可原。」

蘭珏笑:「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作祟的鬼魂精怪,不過是人心中的妄念罷了。再說,門上插著艾,身上配著雄黃,怎麼還能怕鬼怪?」

蘭徽的肩膀顫了顫,慢慢抬起臉,雙眼紅彤彤的:「我看見它爬過來了。」

蘭珏沒奈何道:「那你隨我去正廂房睡,讓為父見識見識鬼長什麼模樣。」

蘭徽飛快地爬下床,從蘭珏手中接過手巾擦了擦臉,跟著蘭珏到了正廂房,站在床邊,又怯怯抬眼看蘭珏。

蘭珏挑了挑眉:「你睡裡面,那鬼來了,讓它先從我身上爬過去。」

蘭徽哧溜一聲鑽到床里,緊貼牆躺著。

蘭珏躺到床上,讓下人們熄燈退下,燈燭滅掉,房門合攏時,蘭徽抖了一下。

蘭徽一直緊貼著牆,無聲無息,蘭珏合上眼,調勻呼吸,過了許久,蘭徽窸窸窣窣翻過身,向蘭珏身邊輕輕挪動,伸手抓住蘭珏的衣袖,片刻後,呼吸勻長,酣然入夢。

蘭珏倒睡不大好了,淺淺眯了一時,估摸著到了該上朝的時辰,輕輕起身。蘭徽睡得正香,蘭珏把袖子從他手中拉出來,他也只動了動,抓著薄毯,繼續呼呼地睡。

蘭珏下了朝,直接到了禮部衙門,在司部內用了早飯,一直忙到傍晚才回。

到了廳中,蘭徽從屏風後轉出來,向他請安,蘭珏挑眉看他:「不怕鬼了?」

蘭徽耷拉著頭不吭聲。

蘭珏坐進上首椅中:「你昨天到底在大舅舅家聽到了什麼故事,說給我聽聽?」

蘭徽抬眼看了看蘭珏,小聲說:「大舅舅買了個筆筒,他說,那是死人骨頭燒的,有鬼。」

蘭珏皺了皺眉,他的岳丈先太傅柳羨一向不信鬼神,柳府中從不敢提一個鬼字。女眷們去廟裡燒個香,都要瞞著老頭子偷偷前往,比做賊還謹慎。柳羨雖已過世多年,餘威仍盤旋在府內,府上逢年過節給老頭子上香燒紙,都要先說叨說叨——「知道您老人家不喜歡這個,但請接受兒孫們的一片孝心」云云。能讓岳丈親手調|教出的大舅子吐出鬼字,可見此事的確不尋常。

蘭珏道:「那你見著那個筆筒了?」

蘭徽點點頭,眼眶又紅了:「我看見那筆筒在大舅舅桌上放著,就去摸,結果舅母就哭了,說這是冤魂來找舅舅報仇的,還叫我去佛堂拿香灰擦手,這幾天都別吃肉。」

蘭珏問:「那筆筒長什麼模樣?」

蘭徽道:「就是個白瓷筒,都不帶花紋的,破了,上面有個印兒。」

蘭珏問:「難道是一根樹枝模樣的印子?」

蘭徽扁著嘴點點頭。

蘭珏揉揉他頭頂:「知道了,這個鬼,你爹我需要再去查查它的來歷。你先到書房去,繼續念書。」

蘭徽眨眨兔子般的眼:「爹爹,我念了一天了,我害怕。」

蘭珏板著臉道:「爹為什麼一向告訴你,世上本無鬼神?鬼魅者,邪祟之氣也,若你心無破綻,不信不想不聞不問,它便不能侵你害你。眼下你不聽教誨,沾染了邪門歪道,連你大舅舅都怕,爹一時也無法降服,唯有在聖人畫像前,讀聖賢書,以浩然正氣抵禦,斷不可再有雜念,否則……」

蘭徽的小臉蠟黃,轉身直奔書房。

蘭徽在書房裡睡了一夜,連飯都在裡面吃。第二天,蘭珏下了朝,迎面遇見了王硯,王硯笑吟吟道:「聽說蘭大人你的大舅子,被冤魂找上了。」

蘭珏無奈道:「莫提此事,連我兒子也被嚇著了,直哭著有鬼。我正想著,買什麼法器回去哄他。」

王硯笑道:「令大舅子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只辦了一件冤案,就這輩子忘不掉了。依我說,要麼是他多想,要麼是有人鬧鬼。」

蘭珏道:「六年之前我還是中書衙門小吏,只大略聽聞一個參加科試的試子被人冤枉,朝廷一時不察,判錯了案。但不知詳情,我總在疑惑,當時負責此案的人,各個都嚴謹精細,怎麼會判錯了案?」

王硯負手嘆了口氣:「唉,那件案子,我看過卷宗,如果放到今天,沒有前車之鑒,撞到那幫老迂腐手中,說不定還是會錯判。一開始其實是一件平常案子,源頭是那個籌募善款的文會。這事你應該知道。」

蘭珏頷首,六年前那場文會,無人不知。當時西北幾個郡大旱,朝廷趁著即將科考,眾士子云集京城之機,由戶部挑頭,聯合幾個大商會,搞了一場半官半私的文會,以災情為題,徵募詩詞畫賦,每人限一篇。選出最優者,再由商會競拍,所籌善款用於賑災。

擔任評判的,或是德高望重的名紳,或是才名遠播的文士。

在此文會中勝出,幾乎等於多了一份科考榜上有名的機會,甚至可能內定為三甲人選,試子們都擠破頭地參與。

最終,江西儒生陳子觴以一篇《梅賦》奪魁。

但,就在次日,一群書生聯名上告,說陳子觴的《梅賦》非他所作,乃是竊了另一名書生馬洪的文章。

馬洪說,他苦思數日,忽然在夢中得到佳句,連夜趕出這篇賦,心力憔悴,病倒在床,錯過了交文的期限。沒想到陳子觴來探病時偷了他這篇文。

「因為日期太近,無法從筆跡稿紙上判斷誰先誰後,刑部便與禮部一道,詳細盤查這兩名試子。主辦此案的,是刑部尚書竇方和令大舅子——時任禮部侍郎的柳遠。」

馬洪系西北甘涼郡選拔|出|來的試子,家境貧苦,全家砸鍋賣鐵供他念書,勤奮簡樸,小心謙和。而陳子觴家境富裕,祖父做過知府,父親是江西郡富甲一方的豪紳,其母也系名門閨秀。陳子觴為人驕縱散漫,到了京城後,租賃豪宅居住,成天飲酒作樂,同屆老實本分的試子都不與他往來,他還經常出言譏諷出身貧苦的人。

十數名試子聯名上書,為馬洪作證,說馬洪寫賦時,還曾數度與人探討詞句,大家都能證明賦實乃馬洪所作,指責陳子觴竊文。

那篇《梅賦》抒發的是一種歷經磨礪,不屈上進的情懷,主審此案的幾位官員都覺得,陳子觴並不像能寫出這種文的人。

刑部又調出了陳子觴以往的文章與參加州試、郡試的考卷,發現陳子觴以前的文章寫得平平,與《梅賦》的文風大相徑庭。他州試、郡試的考卷更是多有疏漏。再經過追查,竟查到州試與郡試時,陳子觴的父親曾給考官送過重禮。

王硯道:「當年雲太傅還是丞相,一直質疑此案有疑點。陳子觴竊文一事,畢竟證據不足,其父送禮給考官,固然違反律法,但未必是賄賂,也可能是答謝。是否舞弊,還當調出兩試所有的考卷比對之後才能下結論。」

蘭珏道:「若聽了雲大人的,也不會有以後的冤屈了。」

王硯冷笑:「可不是,但當時主辦的幾位,包括令大舅子,都說一個靠賄賂考官得功名的紈絝子弟,怎麼可能寫出傲立寒霜的《梅賦》。又說有人得知,陳子觴的父親曾託人輾轉走雲大人的門路。先帝便讓雲大人不得插手此事。

「於是,禮部取消了陳子觴參加會試的資格,陳子觴身敗名裂,一時間人人唾罵其為文賊,刑部責令江西郡徹查郡試和州試的舞弊案,陳子觴的父親被抓到官府審訊。甚至還追查到陳子觴的祖父做知府的時候,曾涉嫌收受賄賂的舊事。陳府一昔破敗。

「當然,《梅賦》文魁的稱號改給了馬洪。京城裡,人人拍手稱快。

「幾日後,陳子觴投湖自盡,死前在湖心亭中用血寫滿了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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