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壹 黃大仙 第三章

夜晚,蘭侍郎府的水榭懸羅披紗,燈火明亮,微風襲簾,天然幽涼,臨時搭就的檯子上,一個書生正拉著小姐纏纏綿綿地唱:「我的好姐姐呀,這幾日想你想斷了腸,茶不思來飯不香,亭閣上日日將你望,不知你可曾把我想……」

蘭珏的後槽牙發酸,王硯搖著扇子道:「哎呀,真是個聽曲兒的好地方。」

女婢躬身添茶,蘭珏目光掃向不遠處,瞥見廊柱後露出一角衣料。

蘭珏沉聲道:「出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僵硬地從柱子後轉出來,垂下頭:「爹爹。」再向王硯行禮。

王硯笑道:「許久不到府中拜會,令郎又長高了不少。我記得,名字是叫蘭徽吧,來,來,到這邊聽戲。」

蘭徽喜悅地抬頭,瞄見蘭珏的臉色,又趕緊耷下眼。

蘭珏緩聲道:「你現在年紀還小,看這種男歡女愛的戲尚不合適,回房去溫書,入更就睡罷。」

蘭徽嗯了一聲,不情不願地挪了挪,蘭珏又道:「晚飯吃了么?」

蘭徽小聲道:「吃了。」又抬眼看蘭珏,「爹爹,大舅舅說,端午節讓我過去吃粽子。」

蘭珏道:「那你就過去吧,你桐表哥今年科考,爹爹要迴避,就不和你一道去了。」

蘭徽再嗯了一聲,向蘭珏和王硯各行個禮,被管事引著回房了。

王硯嗤笑道:「佩之,你管兒子也忒緊了吧,令郎今年都七八歲了,看看戲怎麼了,我家那三個野猴子,打記事起就跟著他們祖母看戲,什麼沒看過。成天上躥下跳的,就差把院牆給我拆了,的確不像令郎這麼斯文。」

蘭珏端起茶盞撥了撥浮葉:「我從沒管過他看戲,但這麼個班子,這麼出野戲,難道你會請回府里給令郎們聽?」

王硯拱了拱手:「算我錯了,這次實在對不起蘭侍郎,倘若此案另有轉機,在下一定重謝。」

這麼說著,台上那齣戲已經唱完了,一個小廝到座位前打千兒道:「小的請蘭大人和這位老爺安,不知道方才的小戲兩位大老爺是否入眼?另稟二位,下一出是《月下私會》。」

蘭珏皺了皺眉:「方才這齣戲委實一般,下一出不用唱了,拿戲名冊來,再另點罷。」

小廝誠惶誠恐地退下,片刻後,與一位中年漢子一道過來,那漢子是唱小丑的,臉上已經上了妝,抹著一個雪白的鼻子,捧上戲名冊,恭敬地道:「二位老爺如果不喜歡文戲,小的們再唱一出武戲。」

蘭珏慢慢地翻戲名冊:「我倒是喜歡聽文戲,晚上聽武戲太鬧。但,都是才子佳人,聽得膩了,有沒有新鮮些的?」

那漢子趕緊點頭:「有,有!不知大人愛聽神怪戲么?有一出《古井娘子》,是書生與一個水鬼的,再有一出《仙女怨》,是說牛郎與織女,還有一出《魅娘》,是狐仙……」

蘭珏道:「想來也是女狐仙了,書生遇著女狐仙,還是有些老套,有沒有再新鮮些的,像是小姐遇見男狐仙……」

漢子的神色閃爍了一下,支吾道:「有倒是有一出,只是……」

蘭珏挑起眉:「莫不是在我府中不方便唱?」

漢子連忙道:「豈敢豈敢,能到蘭大人府中唱戲,是小的們幾輩子的福分。只是,這是一出新戲,冊子上都還沒寫,剛排了幾天,怕詞兒生,唱得不好,大人怪。」

王硯在一旁道:「不怪,不怪,有新戲聽就行。」

蘭珏合上戲名冊:「唱來聽聽罷,即便唱錯了也無妨。」

漢子連連點頭應著,帶著小廝退下。

過了不多久,戲將開始,這齣戲叫做《狐郎》,王硯道:「狐郎狐郎,本該叫做黃鼠狼。」

台上,一個小姐妝扮的女子斜卧在榻上,握著一把團扇,幽幽地唱:「又是一年春到了,滿園的春花春意鬧,我眼望著春色意倦倦,端起那菱花鏡,鏡中人不曾有一點春色在眉梢……」

蘭珏的牙又開始酸了,那張屏長得木愣愣的,竟能把一段少女思春之情寫得如斯活潑,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戲中少女名叫玉蝶,她思盼春情,去廟中燒香,殿上的神像突然開口說話:「……我本是天庭一散仙,偶爾下界到凡間,見你心誠志念堅,便許你一段好姻緣,就在三更夜半的後花園……」

玉蝶回到家後,暗自思量:「一個木雕泥塑的像,言語這般不端莊,只怕世上本無仙,有人裝神弄鬼把我騙。」

王硯道:「這女子怎的突然精明了,戲沒法唱了吧。」

他話剛說完,戲台上玉蝶突然唱詞一變:「我這樣想,實在是不應當,神仙都有普救眾生的好心腸,即已將我來點化,我怎能不去會會那天賜的如意郎……」

於是玉蝶就去了後花園,遇見了一個戴著面具的年輕男子,渾身異常香,玉蝶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被這香氣迷得酥麻麻,便委身於那男子。

一場歡好後,玉蝶回到閨房,又開始唱:「靜下心,細思量,不覺渾身冰涼,人鬼到底未定,真假竟不分明,那香竟似迷魂湯,讓我不由得把清白葬,我到底……」

帘子後,探出一顆頭,低聲道:「錯了,錯了……」

蘭珏抬手命停戲,喚過戲班的人道:「為什麼說錯了?」

白鼻子漢子吞吐半晌,支支吾吾道:「大人,實不相瞞,這戲後來改過,我們班主說,第一遍寫砸了,又著人修了,剛剛唱錯了詞,唱成沒改過的,小的們該死!」

蘭珏道:「之前玉蝶從廟裡回來的第一段也唱錯了,唱成了舊詞,後來的一段與戲一開始的唱段才是新修的詞,對否?」

白鼻子漢子匍匐在地:「對,對……」

蘭珏早已看出,那玉蝶一直舉在手裡的團扇上糊著詞稿,恐怕是一時糊錯成了舊稿,才唱錯了,他含笑道:「罷了,本來就是我硬要你們唱,有些強人所難,錯了沒什麼,接著唱吧。」

白鼻子漢子謝恩離去,台上的玉蝶換了一把團扇,重新開始唱,曲調還是方才的曲調,詞卻完全變了。

「靜下心,細思量,想來想去都是我的郎。胡郎啊,你定然是仙,才會把我的心兒牽,胡郎啊,我巴不得明日白晝立刻成黑夜,再把你見……」

玉蝶與胡郎偷偷摸摸恩愛數天,玉蝶忽然發現胡郎有點不對。

在又一個纏綿的夜晚,玉蝶問:「郎,你為什麼有尾巴?」

胡郎終於承認了:「我不該把你騙,其實我是狐,不是仙。」

胡郎說,他是一頭要成仙的狐,傾心於玉蝶的花容月貌,故而與她夜夜私會。胡郎還說,他身上那濃郁的香氣,是為了掩飾住狐騷。

玉蝶把團扇舉到眼前,低低唱道:「……迷魂的香,用這個理由也相當,卻為何,一直不肯讓我見你真顏,莫不是依然在把我騙……」

玉蝶突然頓了一下,後退兩步飛快到了幕布邊,裝作嗔怪地一轉身,胡郎扶住她的肩把她轉過來時,她手中那把蝶戲牡丹的團扇已變成了蜻蜓棲荷。

蘭珏不由笑了。

玉蝶深情地對著胡郎唱道:「你不必將我騙,即便你是狐,不是仙,我對你的心依然不變……」

第二日,玉蝶已出嫁的姐姐回娘家,玉蝶對她說,她愛上了一個仙,即將與他一同離開,她還說,姐姐,如果我不能對父母盡孝,請代我向他們賠罪,莫把我怨。

姐姐只以為玉蝶在說夢話,幾日後,家人忽然發現玉蝶不見了,只餘下一封書信,一個香囊。

山林中,玉蝶與胡郎依偎在花前。

戲唱完,天已近四更,蘭珏命人厚賞戲班,王硯喃喃道:「只怕這件案子,真不是張屏做的。」

蘭珏不便多說什麼,只端起微涼的茶,向管事的道:「再把戲班領頭的人叫來,就說我覺得這齣戲甚好,很想看看他們沒改之前的戲本。」

管事的應了一聲,正要走,蘭珏又叫住他:「罷了,先別說戲本的事情,只說剛才這齣戲唱得不錯,難為他們了,讓這幾個戲角兒還有管事的到小花廳去領賞。」

管事的領命匆匆離去,蘭珏與王硯先到小花廳中,過不許久,剛才扮小丑的漢子帶著扮玉蝶和胡郎的兩人到了小花廳,漢子的臉已經洗乾淨了,唱《狐郎》的那對男女臉上還帶著妝。

蘭珏讓僕役另拿了幾封紅包賞賜,幾人千恩萬謝地接了,蘭珏又道:「剛剛聽著兩個戲本一起唱,倒錯亂得有趣。但不知能不能看看改之前和改後的戲本?」

戲班的三人互望一眼,依然是那漢子賠笑開口道:「蘭大人,對不住,我們班主吩咐過,戲本不能輕易拿給旁人看……」

蘭珏抬了抬手,左右服侍的諸人皆退下,廳門合攏,小花廳內,只剩下了蘭珏、王硯和這三個戲子。

蘭珏道:「天已不早,我和王大人還要上朝,就長話短說不再繞彎子了。你們故意把新舊兩個戲本互換著唱,是早已認出了我請的這位是刑部的王侍郎,特意唱給他聽的罷?此時有什麼話,可以直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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