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館木人 二

坐上飛機,我們推測了種種可能也沒個所以然,索性聊著分別這一個多月的經歷,權當放鬆心情。

月餅說他在麗江小客棧租了間屋子,白天逛街晚上喝酒。我問他有沒有艷遇,他笑而不語。聊了一會兒有些困頓,我就睡覺養精蓄銳。

我這出門就倒霉的人,居然一路無事,自己都有些意外。經過兩個小時的航程,到了這座西部古城上空。鳥瞰城市,火柴盒大小的樓層閃爍著五顏六色的燈光,街道由內及外一圈圈以方形擴散,形成與其他城市明顯不同的建築格局。

我們下了飛機,準備取行李出機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老舊的土腥氣。初秋深夜,這座西部古城透著些許寒意,上了計程車說明去向,頭髮亂蓬蓬的司機一腳踩住剎車,很不禮貌地回頭看了我們好幾眼,這才掛擋起步。

月餅支著下巴望著窗外,搭訕聊天的事情一般都是我出面:「師傅,那地兒不好走?」

司機嗓門超大,說話都帶著回聲:「今兒奇怪嘞,鄒了卧么多年計程車,頭回碰上這麼多去卧里的人,咋都是一對一對的。」古城地處中國陸地版圖中心,北瀕渭河,南依秦嶺,八水環繞,彙集天下靈氣,由古至今十三朝在此建都。人傑地靈這就不用說了,單是說話就透著一股豪氣,時不時蹦出幾個古方言,音節異常堅硬,語調跌宕起伏,依稀有當年氣吞天下,金戈鐵馬的氣勢。

司機的方言我似懂非懂:「師傅,咱能說國語么?」

司機眼一瞪,路也不看了,回頭沖著我就噴開了,像是塞了火藥:「咋!我說的不是普通話?!」

我抹了把滿臉吐沫,賠著笑臉忙不迭回道:「是是是,我剛才沒聽清楚。」

「您是說今天去那個地方的人很多?而且都是兩個人一起?」月餅居然聽懂了。

「夥計,你們要去的飲馬池有點兒邪,這事兒只有老城人知道。」司機很欣賞地沖月餅點點頭,說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還不忘鄙夷我一眼,「我小時候在拿拿家長大,聽靜子講過。」

我強忍著詢問「拿拿」、「靜子」是誰的念頭。估計「拿拿」是親戚,「靜子」是青梅竹馬。

以下是司機大叔的講述——

萬曆末年,古城,馬廠子。

李靖宇喝著用萬槐樹皮摻著喂馬的干豆料製成的面粥,粗糙苦澀的粥水下肚,多少有了些精神。親信兵士李玖推門而入,也顧不得禮節,慌慌張張地說道:「馬卒陳濤昨晚跑了。」

「由他去吧。」李靖宇長嘆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馬呢?」

「馬都在。」李玖猶豫片刻,「大人,人都養不活,為什麼還要伺候那些馬?」

李靖宇冷笑:「沒了馬,官府如何書信往來,驛站還有什麼用?恐怕粥都喝不上了,難道你想和災民一起吃觀音土腹脹而死么?」

李玖頓足低頭:「是!」

「李玖,咱們是本家,你跟了我這麼多年,今天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李靖宇指著矗立在城中心的鼓樓,「知道為什麼所有建築都不能超過鼓樓么?」

「小人不敢聽。」李玖隱隱覺得此事非同小可,還是少知為妙。

「把馬養好了,一旦災民暴動,咱們還可以騎馬逃出。連年災荒,大明氣數盡了,如果遇到十年大災,百姓必反。」李靖宇壓低嗓音,看窗外無人,從懷裡掏出一封薦書,「咱們為米脂同鄉,我自幼是孤兒,身份雖有高低,但一直把你當兄弟。這封薦書回家交給弟媳,讓她帶著鴻基去這個驛站,自然會有人收留,鴻基大了還能謀個好差事。」

李玖捧著薦書「撲通」跪下,李靖宇連忙把他扶起:「回家安排好。今夜子時,飲馬池,我有要事。」

為防民眾叛亂,古城常年宵禁。子夜,慘月映著更夫斜長的身影,長街死寂,飢餓的百姓早已入睡,守衛馬廠子的士兵無精打采地巡邏著。李玖往馬槽倒完草料,和巡夜士兵打了個招呼,拎著水桶去了飲馬池。

作為飲馬之地,飲馬池和馬廠子距離不遠,池水引自流經咸寧縣署附近的龍首渠,水勢極旺,長年不枯。李玖遠遠望去,飲馬池前蹲著一個人,從背影看像是李靖宇。他快走幾步趕到,李靖宇正好起身,滿臉掛著水珠:「李玖,你可知飲馬池的來歷?」

還未等李玖回答,李靖宇自顧自說了起來:「據說古城初建之時,望氣士見此處四縱八橫,南秦嶺暗藏一條龍脈,北渭水引龍尋源,八水環繞呈龍首狀,正是風水堪輿中的『九龍四螭』十三代王氣之象。為穩龍氣,引渠入城,龍脈藏於渠中,龍首入城,這條渠改名為『龍首渠』。」

李玖知道李靖宇大半夜把他叫來肯定不是為了講龍首渠的來歷,於是默不作聲地靜聽。李靖宇指著黑暗中的鼓樓:「它就是龍眼。自建城以來,城中建築都不能超過龍眼,阻住龍睛,便是擋了王氣。」

李玖心裡一驚,聯想到白天安置母子之事,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難道李靖宇準備謀反,拉他入伙?

李靖宇從懷裡掏出個奇怪的球形東西,摁住圓孔吹了起來,音律凄涼滄桑。李玖聽得悲從心來,想起白天出城趕往驛站的妻兒,路途雖然不遠,但如今盜賊橫行,萬一有什麼意外,他這輩子也沒什麼活頭了。

音律戛然而止,李玖已經淚流滿面。李靖宇微微一笑:「這個東西叫塤,上古傳來的樂器。傳給我的那個人臨死前說過,塤聲能解開一個鼓樓的千古秘密。只有在月圓前後三天,用活人祭祀,湊夠九十九人,才可知曉。」

李玖還沒反應過來,一截刀尖透過胸膛,滴著血珠,縷縷熱氣從刀身升騰而起,模糊了他的雙眼。

「兄弟,弟媳和侄兒我已經安頓好了,你可以安心了。」李靖宇湊近李玖耳邊低聲說道,「昨天晚上,陳濤是第九十八個。你的死會換來那個秘密,很值得。」

李玖喉間「咯咯」作響,咳著血沫,身體慢慢向後倒去。李靖宇拽著屍體走近飲馬池,剝掉衣服。他從腰囊內摸出一柄巴掌大小的半月形彎刀,順著李玖的髮際線划了三寸長的口子,拽起頭皮,拿彎刀把皮肉切離,灌進一囊水銀。

只見李玖的面部膨脹起一個巨大的肉球,水銀把皮撐得鋥亮,順著脖子散落,「嘶啦」聲不絕於耳。李靖宇把屍體放入水中,前後左右翻倒,使水銀遍布全身每一寸皮膚。

半個多時辰過去了,李靖宇雙腿夾著屍體的腳,兩手抓著屍體頭部的殘皮,左右分扯,向下猛地一撕,整張人皮脫落。飲馬池被血水染得通紅,李靖宇就著池水洗刷人皮,屍體半浮在池裡,淡黃色脂肪油在水中凝成棉絮狀漂蕩。湖底散落著水銀顆粒,在月光的輝映中星星點點,如同一池銀珠。

洗乾淨後,李靖宇捧著人皮上了岸,把裂口用針線細細密密地縫合,又縫住五官、下體,用白花花的豬肉蘸著蠟油塗抹針腳封住空隙。忙完這些,李靖宇擦了擦額頭的汗,把嘴湊到人皮肚臍眼位置留下的口子,鼓著腮幫子吹起來。乾癟的人皮慢慢膨脹,不多時變成圓滾滾的人皮氣球。

李靖宇把氣球推進池子,氣球漂到池中心,蕩漾的水波托著它打著轉。成群的小魚從池中游來,聚在下面啄食著人皮上的皮屑,又突然直挺挺地墜入池底。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連池中小魚都不例外。」李靖宇冷笑著抬頭望著滿月,一抹烏雲散盡,月色凄惶。

他再次吹響塤,一曲作罷,緊張地盯著池面!

他本是米脂逃荒至此的乞丐,入城後靠施捨過著飢一頓飽一頓的日子。一天他餓得實在受不了,搶了小孩手中的半塊饃,被小孩家的惡狗追得落荒而逃,倉皇逃竄到飲馬池,踉蹌摔倒,胸口綳著的那口氣兒頓時泄得乾淨,再也跑不動了,只能閉眼等死。沒想到惡犬「吱吱」哼著不敢近前,轉了一會兒夾著尾巴跑了。他這才看見一個頭髮稀疏,全身結著血痂,身下漚著一攤黃膿的老乞丐,下半身泡在水裡,正往嘴裡塞著饃。

李靖宇一摸懷裡,千辛萬苦搶來的饃摔倒時掉落,滾到了乞丐手裡!他「嗷」了一聲,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搶了最後一點兒饃,也顧不得沾著膿血,囫圇吞進肚裡。

「呵呵……」老乞丐眯著渾濁的眼睛,「不嫌臟?」

「餓極了人都吃。」李靖宇伸長脖子,讓饃塊順著食道滑進胃裡,「能活著比什麼都強。」

老乞丐從滿是泥污膿水的身上摳了一片血痂:「如果把它吃了,就有機會享盡榮華富貴,你吃不吃?」

望著黑血結成的痂片,李靖宇怒火大盛:「老不死的竟然敢消遣我!」

老乞丐「哈哈」一笑,從水裡摸出一塊銀燦燦的東西,攥在手裡慢慢展開:「吃了這個就屬於你。」

李靖宇大吃一驚,這分明是塊銀錠!他看看左右無人,從綁腿中抽出尖刀,一下插進老乞丐後背。

老乞丐似乎早料到了:「我果然沒看錯,你夠狠毒。臨死前居然遇到你,也是天意。水中有個油囊,你拿走吧。」

頭一次殺人,李靖宇難免心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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