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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透過窗戶照進屋裡,將真弓的側臉染成了紅色。她哭得疲憊不堪,眼皮和臉頰都腫了。

秀明坐在地板上,真弓坐在沙發上,垂頭喪氣。

真弓回家後已經沉默了將近一個小時,齊肩的頭髮一團亂,嘴唇也起皮了。

秀明心想,這個女人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丑的?初見她時,他還默默感嘆,「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女人」。那時的她是那樣光彩照人,秀明甚至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莫非那都是我的錯覺?秀明打量著妻子的側臉。沒錯,她的五官其實不算美。綾子比她美多了。那當年為什麼覺得真弓漂亮得不得了呢?他很是疑惑。

「孩子才剛出事,你還要抽嗎?」

真弓的聲音讓秀明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下意識地把手伸向了桌上的煙。片刻後,他拿起煙盒,扔到了手邊的垃圾桶里。

小嬰兒誤食一個煙頭也會有生命危險。好在麗奈只吃了一點點,而且真弓及時把煙頭摳出來了。從結果看,叫救護車可能有些誇張,可要是孩子的運氣不好,後果不堪設想。

真弓慌得不成樣子,不等救護車來就給娘家打了電話,哭喊「麗奈要死了」。

真弓的母親立刻趕到了醫院。她畢竟當過護士,比較冷靜,但聽過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她的眉毛都吊起來了。「你們兩個給我好好討論一下為人父母的職責!」撂下這句話後,她就帶著麗奈回家去了。

「你就不能道個歉嗎?」

真弓喃喃道。秀明看著掉在地板上的長頭髮,緩緩抬起頭來。

「你之前不是為孩子戒煙了嗎?怎麼現在突然又抽起來了?」

「唔……因為工作的時候會碰到很多煩心事……」

「我也在工作,我也會覺得煩,這算哪門子借口!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自己的親骨肉!」

一雙噙著淚水的眸子瞪著秀明。他嘆道:「對不起……」

「跟我道歉有什麼用,有本事你去跟麗奈道歉!」

毫不留情的口氣讓秀明緊咬下唇。

抽煙的事,他已經在打心底反省了。就算要抽,也不應該在女兒身邊抽,更不應該把煙蒂放在孩子能碰到的地方。不用別人提醒,他也在反省,也覺得很對不起女兒。即便如此,聽到那麼傷人的話,他還是火冒三丈。

「阿秀,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見秀明沉默不語,真弓繼續說道,「你為什麼不能多為家人想一想?你總是這樣,兩手一攤,什麼都不管,無論我說什麼,都要給我臉色看。在外面工作的人不光你一個。很多事情不是每個月給錢就行了!你有沒有動過為家裡人做點什麼的念頭?肯定沒有吧!你就這麼不滿意我出去工作嗎?那你一開始為什麼不直接反對?當初是你同意我出去工作的呀。既然同意了,那就說明你會配合我,不是嗎?可你真的配合我了嗎?託兒所的錢為什麼都是我在付?為什麼接送麗奈永遠是我的工作?你的獎金不是全家人的錢嗎,那你為什麼不給麗奈和我買點東西?這些錢又不是你一個人賺來的!」

秀明木然地望著滔滔不絕的真弓。話題從煙蒂開始,隨即迅速轉移。剛才也是,她一激動,論點就越說越偏,想到什麼說什麼。

「你幹嗎不說話?你倒是說兩句啊!」

真弓的喊聲在家中迴響,但秀明還是不吭聲。真弓抓起放在沙發上的玩具砸了過去。塑料米老鼠砸到了他的肩膀,發出響聲。真弓忽然放聲大哭。

秀明撿起腳邊的米老鼠,放在桌上。米老鼠的一隻耳朵斷了,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秀明對嗚咽的妻子問道。

「我還想問你呢!」

真弓抬起頭來。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和鼻涕。

「是我在問你。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以至於非要出去工作不可?」

真弓用孩子睡午覺時蓋的毛巾被擦眼淚。聽到這話,她愣住了。

「因為你懷孕,所以我跟你結婚了。我還換了工作。雖然這是你父親給的建議,但最後決定換工作的人的確是我。事到如今,我可不想再聽你數落這些。我們剛搬進這棟公寓的時候,你不是很幸福嗎?你不是想當個普通的家庭主婦嗎?不是已經實現了自己的願望?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

秀明的口氣分外兇狠,真弓不由得露出害怕的表情。秀明心想,我以前的確沒有這麼沖她吼過。

「我告訴你,你有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孩子,不能出去工作。所以我要出去工作,賺錢養家。這就是我的職責。那你的職責是什麼?你一天到晚都在家裡,為什麼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做不出來?」

真弓似乎想反駁,秀明卻抬手制止了她。

「你先聽我說完。你提出想工作的時候,我是沒有反對,那是因為我想讓你去體驗一下。體驗過了,你應該就知道工作有多辛苦吧?家裡亂七八糟的,兩個人的心情也一塌糊塗,沒心思看孩子,所以孩子才會出事……」

就在這時,真弓悄然起身。不等秀明反應過來,他的左臉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真弓本想再來一下。秀明連忙抓住她已經抬起的手臂。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不等秀明開口,真弓便喊道,「兩個人的心情一塌糊塗?你覺得這是誰的錯?虧你還有臉說這種話!你的意思是這都是我的錯?」

秀明抓著真弓的手,心跳瞬間加速。他心想,莫非妻子察覺到自己有外遇了?

「『職責』算什麼?」真弓甩掉了秀明的手,「我們什麼時候明確過各自的職責了?你的意思,既然你在賺錢養家,那我就應該老老實實在家裡做家務?這是誰定的,什麼時候定的?」

見真弓沒有提「出軌」,秀明暗暗鬆了口氣。

「我也想工作。我出去工作就是十惡不赦嗎?生了孩子的女人就不能工作了嗎?」

「家庭主婦也是正兒八經的工作……」

「那都是狡辯,你心裡根本就不是這麼想的!」

秀明勃然大怒。

「這怎麼是狡辯了?家庭主婦就是正兒八經的工作!無論是做飯還是打掃衛生,你都是想方設法地偷懶,不是嗎?有職業意識的家庭主婦才不會像你這樣滿口怨言,還會想辦法換花樣呢。」

「那你來做家務好了!」

真弓和秀明對視著。沉默籠罩了房間。不知不覺中,天已經快黑了,屋裡愈發昏暗,連地毯的花紋都快看不清了。

秀明扭了扭脖子,去打開房間的燈。熒光燈照亮了妻子滿是淚痕的臉。

「真弓,你聽我說,你的論點總是在不停地轉移。我們在討論的是……」

「我們在討論的是什麼?不是我們這個家嗎?我說的有什麼不對?」真弓撿起掉在地上的圍裙,扔到秀明身上,「你要是真覺得家庭主婦這麼偉大,那你來做家庭煮夫好了!」

真弓嗤之以鼻。秀明也不甘示弱,冷笑著說:

「你在胡說什麼,我要是當了家庭煮夫,誰來賺生活費!」

「我來賺。」

秀明扭了扭頭,把妻子扔給他的圍裙丟在沙發上。

「我們就不能談點更現實的東西?我求你了,真弓,你冷靜一點好不好?坐這兒來。」

真弓猶豫片刻後坐在了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盯著秀明的臉看。被她這麼一看,秀明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們要分工。」他想起了科長的那番話,「我在外面工作,你在家裡工作,這樣才能把日子過起來,不是嗎?可你不想履行自己的職責,想把責任推給我,才開始在外面工作。」

秀明本以為真弓會反駁,但她一言不發,就這麼盯著他看。這反常的平靜令秀明有些坐立不安。

「你給我聽著,真弓。你之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進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跟你翻舊賬,可我當初之所以不避孕,都是因為你告訴我那天是安全期。好,你懷孕了,所以我跟你結婚。你說要辦婚禮,我也讓你辦了。為了把孩子養大,我還換了工作。孩子的名字也是你取的——我父母想的名字也只換來你的嘲笑。」

說到這兒,秀明深吸一口氣。這些話他原本是想帶進棺材的,耐不住情緒噴涌而出,無從抵擋。

「麗奈這個名字我很不喜歡。連你父母也不喜歡,不是嗎?什麼『麗奈』啊……為什麼你就不能取個更普通的名字?我們都是日本人,孩子也是日本人,慧子、幸子這種普通的名字不是很好嗎?前一陣子我跟客戶去的小酒館還叫『麗奈』呢,笑死人了。」

秀明一口氣說完這段話,便咬住了下嘴唇。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孩子的名字竟讓他如此耿耿於懷。

「你想說的就這些?」真弓的聲音瑟瑟發抖,「既然你不喜歡,那你為什麼不說?」

真弓帶著哭腔,但她低沉的聲音清晰地在房間里回蕩。

「跟我結婚也好,換工作也好,孩子的名字也好,你都是那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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