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綠葉人壽的佐藤……」
真弓一報家門,出來接待的年輕女員工就犯了愁。即便如此,真弓還是面帶微笑,遞上名片。
「我是新來這片區域的銷售員,來跟各位打聲招呼。」
「哦,這樣啊……」
員工穿著深藍色的工作服,燙著小捲髮,顯得很不協調。她臉上連禮節性的笑容都沒有。
「請問總務科的西村先生在嗎?」
和真弓搭班的老銷售員在一旁問道。女員工回頭環視辦公室:
「唔,他去吃午飯了……啊,對不起,他在的,請稍等。」
她走到辦公室里,去叫一個正在看報紙的男人。那個男人大概四十歲上下。他往真弓這邊瞥了一眼,懶懶地站起來。
「西村先生,您好,我是樺木。」
真弓身邊的前輩立刻用高了八度的聲音說道。
「喲,您好啊。」
「您吃過午飯了嗎?」
「還沒呢,這個時間段人最多,我準備等一點過了再去。」
「我知道了,您是打算一路午休到四點吧?」
「這話也太過分了吧,我什麼時候干過這麼缺德的事兒?」
扯到這兒,兩人高聲大笑起來。這個叫西村的男人出來的時候雖然不情不願,但態度還不錯。真弓心想,也許男人不像女人那樣把情緒表現得特別明顯。
「這位是我們公司的新人,今後會經常來您這邊,還請您多多關照。」
樺木拍了拍真弓的後背。真弓連忙低下頭說道:
「敝姓佐藤,請多關照。」
「哎呀,新人看上去就是天真無邪。佐藤小姐,你可千萬不能變成樺木女士那樣的厚臉皮大媽。」
「瞧您這話說的……不過干我們這行,不厚臉皮可不行。」
說到這兒,他們倆又鬨笑起來。真弓不知道該不該笑,只能象徵性地微笑一下。
趁樺木和西村閑聊的時候,真弓環視整間辦公室。
這家公司位於混雜著各種商鋪的大樓四層,玻璃門上寫著「雷尼株式會社」這幾個字。辦公室角落裡堆著好幾個紙板箱,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她也無法通過公司名稱判斷他們做什麼生意。早知如此,該提前問一下樺木前輩的。她有些後悔。
就在這時,一個拿著便當盒的女員工從真弓身邊走過,正好和她四目相對。真弓正想點頭示意,那個人就岔開了視線,飛也似的逃跑了。
真弓覺得這也無可奈何。她還記得自己在商社的時候,也覺得趁午休時間來賣保險的大媽很煩。
接受完培訓,通過銷售員考試之後,真弓在三天前正式開始跑業務。當然,現階段只能跟著前輩去客戶那兒露個臉。
「佐藤,你也去跟大家打個招呼?」
樺木聊得特別投入,都快把真弓忘了。突然,她扭過頭說了這麼一句。
「……啊?」
「去發個名片唄,好多女員工都在那間屋子吃午飯呢。」
樺木指著一間門口寫有「休息室」的房間說道。
「這……我過去合適嗎?」
「沒事沒事,你總得先讓人家記住你長什麼樣子。」
真弓問的是西村,回答她的卻是一臉理所當然的樺木。真弓總不能拒絕,只得走向休息室。
她敲了敲門,屋裡的員工說道:「請進。」真弓推門進屋一看,只見六個女員工齊刷刷地望向自己。
「呃……抱歉,打擾各位用餐了,我是綠葉人壽的佐藤……」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表情都立刻蒙上一層陰雲。真弓有些不快,走進屋裡說道:
「我是這片區域的新人,今後請大家多多關照。」
真弓遞上名片和糖果。女員工們很是敷衍地道了謝。
真弓不知道這家公司是做什麼業務的,也就不知該從哪裡聊起。即便如此,她還是想先找個話頭。
「大家平時都在這裡吃午飯嗎?」
「我已經買過保險了。」
離她最近的女員工毫不留情地說道。真弓頓時語塞。培訓時,她好像學過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客人,可到了關鍵時刻,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啊……呃……那也沒關係……」
真弓開始語無倫次。女員工們都懶得看她。她們的臉上分明寫著拒絕。
真弓只能灰溜溜地離開。就在這時,樺木用明朗的聲音說道:「咱們走吧。」
真弓拭去眼角的淚水,邁開步子。就在這時,她被垃圾桶絆了一腳。正巧路過旁邊的男員工拉住了她的手臂。
「沒事吧?」
「對、對不起……」
真弓分外難堪,都沒看清幫她的人長什麼樣,手忙腳亂地撿起了廢紙。突然,她的手僵住了。
她方才遞給前台的新名片,分明就躺在垃圾桶里。
走出公司後,樺木和真弓坐上公交車,前往下一家客戶的所在地。兩人並排坐下後,樺木就掏出筆記本寫起了字。真弓望著窗外流淌的街景,緊咬下唇。
這份工作果然不好做。真弓的自信心已經被摧毀了。
她在考試中拿了滿分。上次拿滿分還是上高中的時候呢。愛川支部長也對她讚賞有加,這讓她欣喜異常。她心想,只要我肯努力,也能幹出一番事業嘛。
她參加了兩個月的培訓。培訓期間,她比誰都努力,背下了一大本厚厚的工作手冊。工作手冊囊括了各種各樣的情況,她以為只要照工作手冊上說的做,大多數情況都能遊刃有餘地解決。可現實果然沒有這麼簡單。
當然,她不奢望保險公司的銷售員能享受夾道歡迎的待遇,但也沒想到這麼惹人嫌。
真弓搖了搖頭。不……她在商社上班的時候,也是這麼對待別人的。每次見到保險公司的大媽上門,她都納悶:怎麼會有人自願選擇這種惹人嫌的工作?而且也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這個問題。
當年她也是連一個禮節性的笑容都不給,懶得聽對方說話,完全不把對方放在眼裡。她甚至沒有想到自己的行為會給對方造成多大傷害。賣保險的中年婦女也是人啊。這都是報應。
「別垂頭喪氣的。哪家公司會歡迎賣保險的大媽?到哪兒都一樣。要是每到一個地方都要這麼消沉半天,哪裡受得了!」
身旁的樺木看著筆記本,突然說道。真弓並沒有告訴她,剛才那家公司的女員工對她冷眼相待,還扔了她的名片。但前輩還是感覺到了她凝重的心情。
「是啊……」真弓硬擠出一個微笑。
「你是那種會悶悶不樂的類型嗎?」
真弓思索片刻後回答:「悶悶不樂肯定是會的,但我很討厭這種狀態,有時會衝動地做出點事情來改變現狀。」
「哦,那你可能堅持得下去。」
樺木發表的感想言簡意賅。之後,她再沒說過一句話。
真弓偷瞄著樺木的側臉。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真弓還覺得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樺木很胖,燙著不自然的捲髮,穿著亂糟糟的印花套裝。住在真弓娘家附近的家長教師協會會長也是同樣的打扮。所以她認定樺木也是那種口無遮攔、絮絮叨叨的大媽。
剛聽說搭檔姓「樺木」的時候,真弓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笑不該笑,因為樺木的長相和她的姓氏完全一致:大大的鼻孔,大大的嘴巴。辦公室里的同事們也毫不客氣地稱呼她為「河馬姐」 。看來這位河馬大媽很有人緣。
「樺木姐,您干這行多久啦?」
「我嗎?唔……有十年了吧。」
「您一開始……呃……也會消沉嗎?」
真弓的問題逗樂了樺木。
「我現在也會消沉呀。」
「是嗎……」
「最難熬的還是一開始的時候。連我都能堅持十年,你肯定也能行的。」
這句話倒是很有說服力。真弓點了點頭,雖然她也知道這樣可能會冒犯人家。
沒錯,連這個大媽都行,我一定也能行。
話說回來,生孩子那會兒不也是這樣嗎?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真弓是那麼高興。可眼看著孩子要出生了,她突然害怕起來。一想到超乎想像的疼痛就要降臨在自己身上,真弓便害怕得幾乎要大哭大叫。但她不斷暗示自己,「女人都能生孩子,我一定也行」,靠著這份信念熬過了難關。既然大家都行,那我一定也能行。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一所初中吧?原來賣保險不光要去普通的公司啊。」
真弓抖擻精神,盡量用明朗的聲音說道。
「是啊,因為有人工作的地方不光是公司。百貨商店、工程現場、壽司店……哪兒都有我們的客戶。」河馬大媽微微一笑,「這也是這份工作的有趣之處。我們能在拜訪客戶的過程中接觸到各式各樣的職場,久而久之你就會感嘆,什麼樣的地方都有人在工作。」
「可不是嘛……」真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