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件

一個姑娘攔住了出地鐵口的於卡拉,笑容像是傘一樣打開。幾分鐘後,於卡拉離開了現場,滿腦子是她得體的藍色制服,和緊繃的胸部。這中間,也許他填了一份表格,照了一張相。他還記得自己在簽名時,表現得像一個顧盼自雄的領導。

這之後,小職員於卡拉的生活仍舊被埋葬在一堆信件當中,他像計算器一樣,為天性狐疑的老齡客戶核對利率變化帶來的賬目變化(其實他們自己可以核對)。但這就是工作,而且看起來它將要吞噬於卡拉的一生。傍晚的時候,於卡拉闔上文件夾,總是能看到陰暗的光線鋪灑在辦公桌上,就像它們也鋪灑在墓穴的洞口。

但是有一天,信件堆里滾出一封意外的信。

於卡拉從那落款是藍色徽章的信里抽出一本證件,知道自己在地鐵口和那個姑娘的會見,分娩出了東西。

證件的封皮是藍色的,下邊燙印了金色的一個組織名。於卡拉未作過多停留,便翻到封二,在那裡,他看到了自己。他記得自己當時朝著照相機是略微笑了一下的,但現在,這裡躺著的卻是一個痴呆症患者,眼神麻木,面目僵硬,彷彿被抽走了靈魂。而在那緊扣的雙唇之上,還有一條圓弧的軌線恰好划到。那是一枚藍色的公章。於卡拉喉嚨有些發緊,這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在集市裡,每一隻挨宰的豬,屁股上都會被蓋上這麼一塊公章。

你從此屬於一個什麼組織了,你必須擔負起義務來。

果然,在封三,於卡拉看到「義務條例」。

——每周六下午兩點,組員必須憑此證到組織活動點報到;

——每季度最後一個周六,每年度最後一個周六,組員在報到之後,需參加季審、年審。

我要是不去呢?

於卡拉有些倉皇地笑了。我要是不去,他們奈我若何?他們難道宰了我?這上面可是沒有規定任何處罰措施的啊。

但是於卡拉很快就被發現在工作中出了幾個明顯的錯誤,單位的主任批評他說,這不是一個老員工應該出現的失誤。於卡拉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個周六他不可能去那個組織的活動點,但是他似乎總繞不開對這件事的考慮。

在食堂吃飯時,他變得不像以前那樣狼吞虎咽,他開始想那個屁股將藍色制服頂得渾圓的姑娘。這真是可怕的屁股啊。按照經濟學來說,員工的姿色水平總是與組織的實力成正比,一個派到骯髒地鐵口的下屬員工都已如此傾國傾城,可想該組織擁有多麼龐大的贊助資源。成為他們的一員,會是種光榮嗎?未見得。一般情況下,暴力資源也與贊助實力成正比。這個組織什麼懲罰條款都不書寫,或許正因為在這方面他們從來不用考慮。

對那些隨便就將人的頭顱割下扔到河裡的社會組織來說,他們遠不需要跟人交代什麼。

那麼就是去啰。

但是我連這個組織是幹什麼的都沒搞清啊。

周六來得很快。於卡拉按照證件上指定的地址,趕到光榮街一號帝國大廈。大廈的門柱足要三個人合圍才能抱住,它們支撐著筆直往上的樓層,就像大象伸出的兩隻腳,踩在了螞蟻面前。於卡拉推動轉動門時,感覺到咽喉處有一團凝滯的痰,上不來,下不去。而細密的汗也從額頭逐漸滲出。

大廳中央有著一汪白花花的噴泉,於卡拉坐在它的旁邊,細心觀察著透明電梯里上上下下的人。很好,那裡邊並沒有穿著藍色制服的人。也許這只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呢,也許這世上根本不存在這麼一個組織。

於卡拉甚至想去問下工作人員,但此時,一個穿藍色制服的精瘦老頭突然推開門,往電梯那邊跑去。於卡拉抬頭望了望大鐘,一點五十五。

不能再拖延了,在那個老頭上樓後,他必須踏入電梯。

這是間13樓的辦公室,靠近廁所,規模很小,門上貼著藍色的三環標記,和幾張管道疏通、物業管理的小條條。於卡拉像第一次到銀行求職一樣,止不住地臉紅心跳。很多次的夜晚,於卡拉都在考慮類似的問題——門其實就是一個事實。在你沒推開時,你雖然擔心害怕,惶恐不安,但肉身本身,畢竟還是處在相對穩定的太平之中的。但是推開後,就是一種事實,你必須接受結論,是與非、好和壞、生或死,你必須為此發生改變。就像被從深牢裡帶到法官面前一樣,你總要得到一種什麼。

這個門沒有縫隙、洞口可以讓你預支一些信息。

這是平庸的門,同時是冷酷嚴厲的門。

於卡拉就站在它面前。

而他不可能站很久,那個擦肩而去的清潔工如果回來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吸口氣,敲門吧。

「誰呀?」(是乾瘦有力同時冷漠的聲音。)

「我。」(蚊蟲般,有些顫抖,於卡拉彷彿聽到是別人在回答。)

「請進。」(加了些禮貌。)

於卡拉推開門,第一眼就看到辦公桌上有一顆前傾的腦袋,那上邊點綴著不少白髮。這樣很好,這表明對方衰弱得可怕。於卡拉的勇氣逐漸上來一點,他甚至想找個垃圾桶把剛才重新升上來的痰吐出來。

但是當老頭突然抬起頭來時,於卡拉震顫了。那真是難以盡述的一次注視,它像裸露的高壓線接觸到皮膚,又像劊子手的刀削過頭皮。於卡拉全身發麻,腿腳抽搐。站住!必須站住!

但老頭並沒有及時收回這把注視的烈劍,他繼續狠狠打量於卡拉。就像拿著高光的手電筒提審罪犯,就像太陽光穿越黑子和大氣層,以火的姿態射向星球上的枯草,就像電焊。於卡拉感覺西服在燃燒,熱量帶來的炙痛正在穿越襯衣和皮膚,深入到肌肉和血液之中。他感覺沒有比這更殘忍的苦刑了。

他潰敗於斯,一言不發,直到老頭突然笑起來。這笑如災難後的綠樹,釋放了於卡拉,於卡拉馬上尷尬地陪笑。但他仍然能感覺對方眼神里譏誚的鋒芒。他在等待對方下判決——我判決你撞牆而死,或者好好生活。

但老頭只是招了招手,說——

「證件帶了沒有?」(恢複到乾瘦有力的印象。)

「帶了。」(略有放鬆,試圖證明自己扛得住。)

啪,一顆藍色的章印蓋在證件報到欄的第一頁。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有點恩準的意思。)

「這樣就行了?」(一種幸福的狐疑。)

於卡拉鞠了一躬,飛速退出辦公室,走入電梯,推開轉動門,然後朝著大街猛吐一口痰。就像一隻從玻璃缸回到大海的魚。但是這個自由僅僅只冒了一個泡,便消失了。於卡拉在地鐵上翻動那本證件時,重新發現那「義務條例」上分明寫著「每周六」。每,所有,而不是偶爾。

也許得問下那老頭如何才能退出組織,也許一切只是個誤會。我為什麼一定要背著不明不白的證件和義務生活呢?那天如果我不出地鐵口,他們就不會找到我了,可能找到的就是別人了。那樣的話,我仍然是銀行的一名小職員,就不是什麼協會組員了。這說明他們的需要是隨機性的,他們可以找男人也可以找女人,可以找老人也可以找小孩,可以找經理也可以找乞丐……這麼說,他們不找我也可以。最起碼,他們在損失我之後,還可以很快找到替代者。他們並不見得需要我,他們一定能找到自己需要的人。

第二個周六,於卡拉推開門,經歷了一次肉身的戰慄後,試圖問這個問題。但老頭像是洞察一切,猛然向他擲來一顆蘋果。那堅硬的果實像堅石,砸中於卡拉的肋骨,使於卡拉咳嗽不止。

「你想問為什麼不明不白地加入了我們,對不對?」(聽得出來,憤怒被努力剋制住。)

「不是……」(顫抖。)

「就是!誰說不是!」(憤怒的火苗燒了衣角。)

「……」(篩糠。)

「滾!」(聲震大廈的咆哮。)

這個堅決的字就像火箭彈,呼嘯而來,但卻卡在地縫中不爆炸。於卡拉撿起扔在地上的證件,灰溜溜地跑出門。

在他心口從此有了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火箭彈。

他會成為碎片的。

護城河裡無名的腐屍,據說都是被組織處理的。而那些在晚上聽到敲門聲後就沒再在清晨出來吃早餐的人,據說也是因為知道得太多了。城市裡總會隨機性地消失一些人,就像糖果店裡總會消失一些糖果。

不要知道得太多。

那是一個永遠不會死,永遠懷揣力量的老頭。他現在還讓我感覺肋骨隱隱作疼,也許骨裂了都有可能。

有一段時間,於卡拉甚至想每天都去報個到,因為這樣就不會忍受每周日到周五無謂的心理折磨。老人們說,再沒有比等待更讓人痛苦的刑罰了……傳說中,有的死刑犯在牢獄中就已經瘋癲,那是因為等待實在是太漫長了。沒有人告訴他是等待三個月,還是三年。

這一切懸而未決。

懸而未決。就是這個詞。

每天拿出計算器算出客戶的收益變化,是一件可以快速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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