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十六爺的葬禮照常進行

春生媳婦晾衣服時,冬生媳婦懶洋洋匍在欄杆上望遠處。遠處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和尚小得和螞蟻一樣,正躬著身子做運動。

冬生媳婦嘲諷地說:他想必是做第六套廣播體操吧。

春生媳婦看了眼山上,從凳子上走了下來。

冬生媳婦說:「嫂,幫忙端盆子吧。」

兩個婦女搓了搓僵硬的手,吃力地將沉重的洗衣盆抬起,往樓下倒水。

趙十六爺趁著好太陽出門已有一會兒。這個早晨,他要圍著村前一條口字型的路轉圈。這條路包住了幾十畝田,其中有一塊是趙十六爺耕過的。那裡原本又黑又肥,浪得像塊屄,什麼莊稼都出,但現在塞滿了雜草、磚塊和石頭。趙十六爺傷心地看了一會兒,朝前走。

前方是條曾經波瀾壯闊的河,與彎過去的馬路平行。

趙十六爺在河邊也只停留了一會兒,又繼續朝前走。前方馬路轉了一個彎,轉向村子的另一邊。趙永德老頭坐在村口曬太陽,看到趙十六爺,僵硬地揮出一隻手。

趙十六爺說:「河裡沒水了,四年沒吃魚了。」

趙永德癟著嘴回應:「我有七八年了。你老仙年,還有牙齒。」

趙十六爺說:「是啊,有牙齒,還吃得動蠶豆。」

趙十六爺想說自己那塊田被作踐了,話到嘴頭,又吞回去了。

趙永德從口袋裡掏出把花生,說:「你吃得動,歸你了。」

趙十六爺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糖,說:「你就含著,慢慢含就化了。」

此時,春生、冬生兄弟待在窗欞下走棋。春生捏著車,欲去堵冬生的炮,冰冷的棋子從手中掉下來,跌下桌面,跑到黑亮的土面上蹦幾蹦,蹦到飯桌下。

春生的手懸在空中,半晌沒回過神來。

冬生也有些吃驚,笑著說:「哥,你慌了?」

春生放下那隻手,說:「不存在。」

春生把車撿回來,拍在那個位置,說:「你看,將不死了吧?」

冬生大笑,笑到後來不像笑,像得了羊癲瘋。這哈哈哈哈的聲音猛止時,世界一片寂靜,有若接生婆用力一拔,拔出只死嬰。

冬生看到春生額頭的汗慢慢密起來,便把車握在手裡,靜等對方悔棋。

春生看了一會兒棋局,忽然憂傷地說:「爹年歲大了,要給他置辦一身暖和的衣服。」

冬生想了想,點頭。

冬生說:「平攤吧。」

春生的兒子趙小濤在村長趙勛生的屋前,等趙勛生的兒子趙勇時,看到趙勇嘴裡咀嚼著一塊肉絲。

趙小濤說:「我早上也吃了這個。」

趙勇沒理趙小濤,繼續小心翼翼地咀嚼。

趙小濤吞了吞口水,說:「我吃的比你大,有這麼大,比磚頭還要大。」

趙勇吃完了,一抹嘴巴,說:「咱們跑吧。」

趙小濤拉好書包,擺好姿勢,說:「你喊還是我喊?」

這時,身後有個慈愛的聲音在說:「我喊,一、二、三。」

趙小濤回頭一看,是爺爺,怒了:「誰要你喊的?滾!」

趙小濤像條小牛,在趙十六爺剛剛走過的路上一跳一跳地變小。

失魂落魄的趙十六爺摸索著坐向村長的屋根,感覺稀飯積下的力氣慢慢沒了。一坐好,他又後悔了,因為肉的香味正慢慢飄出來。他感到口水像地下水,幾下涌滿口腔。

趙十六爺咽了咽,拿手擦眼淚。眼淚這東西,越擦越多。正好拉門出來的趙勛生見狀大吃一驚,回身從屋內端了碗肉骨頭出來。

趙十六爺看了眼,擺擺手,說:「不要了。」

趙勛生說:「十六爺,沒事的,吃吧,家裡還有。」

趙十六爺憋紅了臉,扭過頭去,說:「說了不要了。」

趙勛生有些尷尬,把肉骨頭放在牆根,唏噓著離開了。

佛啊,你多久沒吃肉骨頭了?

趙十六爺回過頭來一看,肉骨頭在旁邊。鄉人看見,成什麼體統?

趙十六爺撐著牆起身。

那時候,無數只太陽長了角,花花綠綠飛到趙十六爺眼前。趙十六爺看到地面東倒西歪地晃,自家木樓也在東倒西歪地晃。樓上,春生媳婦和冬生媳婦兩個婦女,眼看要甩出去了,也不尖叫也不哭喊,仍舊晾她們的衣服。春生媳婦身子都橫起來了,還惡狠狠地說:「有肉我不給你吃?有魚我不給你吃?」

約莫站了一分鐘,趙十六爺打了個哆嗦,才算克服缺氧反應。他擦了擦眼,看到眼前並沒什麼木樓,眼前是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和尚小得和螞蟻一樣,靜觀此地。

趙十六爺轉過身,又看到木樓筆筆直直立著,春生媳婦正從凳子上傲慢地走下來。

趙十六爺低下頭,以免碰到她的目光。

這麼走了十幾步,一盆洗衣服的冰水從天空撲下。趙十六爺跳了一跳,歪倒在地。他應該看到一塊大黑布朝藍得晃眼的天空蓋去,第一次沒蓋嚴實,東方遠處還有小塊明晃晃的白,黑布復一抖。

天完全黑了。

河岸這邊,聶醫生坐在門口搗樹葉,看到趙小濤和趙勇像兩個老頭,扶著膝蓋,氣喘吁吁地消失在山前的坡路。不遠處的村小傳來朗誦聲——一個泱泱大國名譽主席的墓,竟是這樣的簡單、樸素……

聶醫生抽動鼻子,聞了幾下。這些抑揚頓挫的聲音,有著新娘乳頭的香味。

聞了半晌,聶醫生才記起罐里的葉子,他仔細看了眼,應該還沒搗爛。這些葉子是夏天從後院六棵嫁接樹上摘下的,枯得不行,早上聶醫生對它們和了些水和粥泥。

搗爛後,聶醫生坐著不動,支耳朵聽世界。

世界寂靜。

四面八方,黑,像互相亂刮的雨。

春生和冬生從屋內衝出來時,趙十六爺躺在凍硬的泥地上,像陷阱里受傷的老羊,腿腳抽搐著。春生凄涼地看了眼冬生,冬生正咬著腮幫,死死盯著地看。不一會兒,冬生的眼淚啪嗒掉下來,春生手中的棋子也跟著掉下來。

春生媳婦和冬生媳婦縮手縮腳地圍了過來,看到趙十六爺的鼻孔像摩托車一樣放煙。後來又像要熄火,越噴越少。春生媳婦支持不住,跪倒於地,嘶喊:「爹呀,你可不能嚇我啊。」

冬生媳婦跟著跪下去,喊:「爹呀,你要坐起來啊。」

冬生踢了一腳不像樣的媳婦,低罵道:「滾!」

黑,現在只從天上撲下,層層疊疊,似瀑布。

冬生說:「哥,你先背。」春生像蹲坑一樣蹲在趙十六爺兩腿間。

冬生小心摟住趙十六爺的腰,將趙十六爺扶坐起來,又將其提到春生的背上。趙十六爺眼皮死死閉住,是一堆沒有骨頭的爛肉。

村長趙勛生神色不安地走過來,問:「不要緊吧?」

冬生沉吟了一下,說:「要緊。」

村長對後頭的春生媳婦、冬生媳婦說:「別去了,在家準備吧。」

村長看到春生健步如飛,冬生不時伸手托一下趙十六爺東倒西歪的腦袋,長嘆一聲。

黑色先是凝固一團,後與天、地一起抖動。

聶醫生先是看到村對面有一堆男女,往這邊望,接著便看到冬生背著趙十六爺從河床里升上來,後邊跟著春生。

聶醫生將搗好的葉子倒進紙袋,紮好,進了屋。

不一會兒,冬生就將趙十六爺倒在聶醫生的病床上。

聶醫生撫了撫鬍子,關切地問:「怎麼啦?」

冬生聲勢浩大地說:「我抱他起來,就像抱條泥鰍,老往下溜,沒力了,沒氣了。」

春生在一邊說:「是呀,我爹沒氣了。」

聶醫生揮揮手,鎮定地走到床前,翻了翻趙十六爺的眼皮,說:「放大了。」又把了把趙十六爺的脈,說:「微弱了。」

然後他看了看兩兄弟,找醫療箱去了。

天地不再抖,光明正往靜謐的肉身進軍,黑抵擋不住,變成灰,慢慢就要變白了。此時,一道閃電猝不及防刺下。肉身一躍而起。

聶醫生嘴巴合不攏,鬍鬚輕輕飄著,手中的聽診器還冰涼地貼在趙十六爺胸口。春生本站著,坐下了,冬生本坐著,站起來了。他們被嚇壞了。

坐在床上的趙十六爺,眼睛誰也不看,直瞪於前。有那麼一陣子,他才閉上眼,含糊地說了一句:「好大的一場雨。」

說完,他軟綿綿地癱倒在床。

聶醫生回過神來後極不耐煩,說:「感冒感冒,趕緊背回家。」

莫名的羞辱使冬生粗暴起來,他像扔一堆柴禾,將趙十六爺扔到春生背上。

走出門有幾步,聶醫生小聲喊:「回來。」

兄弟倆乖巴巴折回來。聶醫生將那袋葉子交給了他們。

聶醫生看著父子仨歪歪斜斜下了河床,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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