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1983年6月1日,太陽出了許久沒出來,爺爺、奶奶和媽媽給六歲半的我整理書包,爺爺塞進去一把雪裡松糖,媽媽把它取出來,說帶那麼多東西不累啊,可媽媽又讓我帶上一把雨傘。村頭讀五年級的火榮來了後,爺爺、奶奶和媽媽一起說,火榮啊,好生帶著柱佬。這樣我就跟著火榮寬大的背影離開了李艾。

在這天之前,爺爺、奶奶和媽媽分別掌握我一件軼事。爺爺說他到下沅小學門口站著,一個個地看,還是我們家柱佬好看;媽媽說我讀預備班時,老師把我拎回來,說是公然在板凳上拉屎,搞臭了全班;奶奶則說親戚來做客,我總是乖乖跑到外邊,不上桌搶肉。我想說,即使那些親戚走了,你們把剩餘的肉撥到我碗里,我也不吃。我不要。

火榮在路上鄭重其事地說:記得跟著我。

我說:嗯。

火榮又說:不要走開一步,你必須像影子一樣跟著我,影子,懂嗎?

我說:懂。

可到了河邊,幾個同伴一招手,他就拋下我,跳下水了。我看到他們像魚一樣,擺動黑瘦的背部、屁股和雙腿,在水下說話,他們說,帶著個不懂事的柱佬,真是麻煩。

在小學操場,做校長的表叔一聲令下,我們焦躁不安地演習廣播體操;做數學老師的堂叔雙手一舞,我們又快快地喊《少先隊員之歌》,喊到後來亂了,像是搭好的柴禾一下散了。校長和老師知道我們想出發了,惡狠狠地整隊,指揮我們從田埂走上寬闊的土路。

我們起先怨恨這不自由的陣型,但在隊伍經過村莊時,又自覺站回隊,胸抬得很高,手抬得很高,膝蓋抬得很高,鮮血一樣的紅領巾也抬得很高。我們告訴自己忍住,莫看兩邊,但心裡又個個看著。我們看到小賣部前老漢的眼屎和煙灰一起掉了,幾個肥沃的婦女搓著手欣喜地觀望,我們看到他們交口說,要得啊。

這樣走了一會兒,忽有老頭小跑跟上,對校長說:要是丟了,責任在你。

我一看,是爺爺,羞得無地自容。爺爺找到我,拍我粉嫩嫩、肉嘟嘟的臉,說,我幫你把雪裡松帶來了。你吃,同學也吃。

隊伍穿越河流,走到廢廟下,有個山樣高的壯漢跟上。我們都知他叫新南,腳步錯亂起來。新南眉毛粗厚,眼睛大得像手電筒,我們害怕裡面直通通射出的光,那光像鐵杵像利劍,搗爛我們的五臟六肺。堂叔撿起蠶豆大的石子,作勢要打,說:瘋子,快回寶廟。新南不理。堂叔的石子便準確飛到新南脖上,新南跟沒事似的。堂叔又將雞蛋大的石頭砸向他胸脯,我們聽到噗的一聲,可新南仍舊沒反應。校長說讓我來,扔了一顆巴掌大的石頭,新南才從夢中驚醒,捂著受傷的臉,啊呀呀跳河裡去了。

又走了一刻鐘,我們看到一個婦女趕狗,這老狗背上脫毛,長滿紅彤彤的爛瘡,竹棍敲得好狠,它還是拿鼻嗅青硬的石塊,不肯走動。我聽著接近死亡的咻咻聲,害怕起來,盡量離它遠點。

堂叔對錶叔說,養沒有必要,殺著吃不衛生。

表叔說:所以她趕啊,想趕山裡去。

表叔又對那婦女說:殺了吧,這樣天天都回來不是個辦法,殺了一了百了。

那婦女說:殺又不忍心,總好像是死在自家手裡一樣。

這樣往前走,又看到姑媽守在路邊賣茶蛋,姑媽也捏我粉嫩嫩、肉嘟嘟的臉,給我六隻茶蛋。我說,姑,幫我留著傘,帶著累。

那天,我們在九沅中心小學唱完歌、做完操,像麻雀一樣鬧開了,鬧得筋疲力盡,我摟著肚子去上廁所,火榮跟到門口。我聽到屁下發出機關槍掃射的聲音,也聽到火榮在外邊喊,臭死了,臭死了。我想他一定是在邊吃茶蛋邊掩鼻子,可當我出來,那裡只剩我的書包。

天快黑了,山那邊有烏雲越攏越大,我聽到哨子聲此起彼伏,一支隊伍已然上路,殿後的正是火榮寬大的背影,便緊張地跑過去,老老實實地在後邊踩步。一二一,一二一,走了。

路邊花兒、草兒、稻田和土坷垃,和來時一樣,只是烏雲張牙舞爪伸到頭頂,我有些悔把傘留給姑媽,我想她一定在路邊等我,走了很久卻沒見著姑媽,倒是天上猛生生刺下一根巨針,擦亮天地,接著天像鍋蓋一樣炸裂了。隊伍瞬即尖叫著散開,老師管不住,喊了一句「各回各家」也溜了。我看見火榮鑽到一個矮屋裡,跟上去。但在我踏上階等時,木門吱呀關上,我便忽然記起火榮家原來是兩層樓的。這個不是火榮,我跟錯隊伍跟錯人,走失了,我的眼淚像雨一般大顆大顆掉下來,可是沒有聲音,聲音被大雨蹄蹄踏踏蓋了。風飄來時,那些雨像長了巨腳,一下下掃過來,掃濕我的鞋、褲子和上衣,我退無可退,戰戰兢兢。

木屋曾亮起煤油燈,接著熄了。我想敲門,卻矜持起來。我在預備班往凳上拉屎也是矜持,我不想舉手說老師我要拉屎,偏要等下課鈴響,我咬牙切齒,雙拳緊握,身體扭來扭去,試圖守住尊嚴,最終卻臭名遠揚。

我現在還是這樣,想自己走回去,我想雨停了,就可以這麼辦了。

雨小後,我走上路,泥水湧入鞋內,十分造孽,但還是走了,走著走著,回頭看那村莊,又不見了,便惶恐起來,自憐起來,便覺這昏天黑地,風雨交加,不過是留我一人,便大哭起來。哭了很久,又知旁邊沒有爺爺、奶奶、媽媽,白哭了,又不哭了。

後來,前頭有隻黑影慢慢大起來,大到我都能看到雨傘了,卻轉到路那邊,慢慢變小起來。我加緊步伐追趕,終只是捕到遠方一個小點,那點很快和黑夜融成一體了。就像偶然來訪的飛機,一度有房子那麼大,後來變為虛空。

這個行人留給我一個開叉路,這開叉路撕裂了我的自信。我不知哪條通向我家,像日後很多人要做的一樣,那夜我必須做出選擇:走靠山那條,如何如何,走靠河那條,又如何如何。

我是在那時忽然懂得生命脆弱,受盡偶然折磨的。

我選了靠山那條路。

這取決於我並不多的漢字儲備,我知有個詞叫「山村」,山村山村,山邊有村。我就這樣踏上那條路,聞上雨滲進黃土的氣息,踩上狗屎一樣的地面,幾次身子一仰,要摔倒,還是將將站住了。我告訴自己,朝前走,前邊有人,有火光。但前邊許久只有黑暗。

曾經在黑暗中,我分辯出一團更黑的影子來,那影子搖搖晃晃,越晃越大,我想是爺爺焦急地往這邊趕,我甚至都看到探路的棍子了。我想爺爺要死死抱我,熱淚盈眶地向上招手,柱佬,柱佬。然後很多人,我媽媽,奶奶,火榮,水榮,堂叔,表叔,都閃出來,七嘴八舌地說:柱佬害苦我們了,柱佬你真該死。

但走近一看,那裡不過是棵樹在搖晃。我摸著濕透的樹,內心悲涼,想到路很遠很遠,一直遠到天際,它還只是條路。我翻開書包,摸到茶蛋只剩三隻,三隻吃一隻少一隻,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抖抖索索吃上後,忽然又聽到咻咻的聲音,靜下來聽,什麼也沒有。我想到那隻該死的老狗,那隻餓了五六天的老狗了。我怕狗。

上學時,我看到大狗小狗在路邊嗷叫著吃屎,都要死死揪住火榮的袖子,跟著走。火榮走過去踢狗,我卻生怕把狗踢到我身上。有次是我獨自上學,狗蹲在路中央翹著二郎腿搖晃,我不敢過去,從田埂上繞,誰知狗又跑到田埂頭上。我就知道,狗這個賤種,欺善怕惡,專為我有尊嚴地活著。

我這樣孤苦伶仃地站著,就想念火榮,想念他肥厚的嘴唇和傲慢的臉龐了。我再也不會跟著別的小孩喊「李火榮,高四寸,一人一手搭四寸」了。

吃完蛋,力氣回了些,我想走,忽見靠河那條路有手電筒光上下左右閃起來,擦了眼細看,又沒了。這樣埋頭走一陣子,忽又聽到那邊有爺爺責罵奶奶、奶奶責罵表叔、表叔責罵堂叔、堂叔揪火榮耳朵的聲音,而媽媽則像是被動物咬傷,扯嗓子叫娘起來。這歡快的聲音鼓舞了我,我大聲喊,媽媽,我在這裡。但是聲音像掉到井裡,連塊稻葉也穿不過,接著聲音又沒了,只剩嘴皮一張一闔,我想自己是哭啞了。我著急地穿越稻田,往那條路趕,卻聽到那邊的聲音換了姿態,奶奶大聲喊,柱佬,回來唉,柱佬,回來唉。迎接過來的姑媽和大表姐就像道士一樣,溫柔而堅定地答,回來了唉,回來了唉。她們兩軍會師時,果然提著一個可憐的孩子,大家圍著這個孩子笑中帶哭,哭中帶笑,謝天謝地,班師回李艾了。

我心急火燎地攀上高坎,踩到更高一級稻田後,看清了,靠河那條路其實被黑色罩住了,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沒發生。我懊喪地回到靠山的這條路,疲憊不堪地往前走,走了幾步,好似被希望燃著,加快幾步,又疲了下來。我踢掉鞋下厚泥,還是走不動。

這時,後背涼涼的,我怕有鬼,猛然回頭,竟真看到一條長板凳緩緩游過來——是那條該死的爛瘡老狗。它正無恥地舔舔泥水,在馬路上嗅來嗅去,它的視力大概不好,否則躥來咬我了。我起先不敢動,忽然想到跑,跑了幾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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