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達斯

一、匪夷所思的搶奪案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怎麼開始,就從省會秋山路派出所開始吧。民警手握著李小勇的後腦殼,循循善誘,話里藏刀:「知道父母供你容易嗎?知道這樣要開除的嗎?」李小勇瑟瑟發抖,眼淚噗噗往外涌,痛苦地點頭。

根據阿迪達斯專賣店老闆的說法,這廝老早起了邪念,在店裡捏衣服捏了一下午,後來見沒機會下手,硬扯了一件就逃跑。大家都長了心眼,三兩下把他逮住了。而根據李小勇的交代,他起先只是想摸下衣服,結果越摸越上癮,就想佔有它,就喪失理智了。

在李小勇被送來時,民警正在看《歐·亨利短篇小說集》,心裡盤算這是不是《警察與讚美詩》的翻版。21世紀了,派出所就是公共廁所,總會有餓得要死的人和被黑社會追得走投無路的人,跑到派出所度日,手續就是搶件東西,或者抽陌生人的耳光。

現在看來情況不是這樣,李小勇被所要面臨的處罰嚇壞了,他甚至奢望把頭磕出血,好讓民警放他回學校。民警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李小勇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二、嫌疑人李小勇自述身世

我們家很窮,到現在還有一根木桅撐在土屋後邊。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倒,每次下雨時我都擔心,我怕父母壓死在裡邊……你說得對,我很自私,我考上大學,把他們的血喝乾了,他們蓋不起房子了。

我父親春天的時候插秧,秋天的時候割谷,夏天的時候剃頭,冬天的時候燒炭。他的炭賣得很辛苦,要翻三座山,走三十里,走到集鎮上賣。有時遠地方的人說他炭燒得好,他就又回來加勁砍樹燒炭,把炭背到更遠的地方。我開始的時候還盼望他能帶點東西回來,但他總是說外邊比這裡好不了多少,穿得比我們破,吃得比我們少,就是有點鹽和糖。我母親是山外嫁進來的,說情況就是這樣,山外還餓死人呢。

我那時小,不知天外有天,我覺得天就四面山那麼大,山上冒炭煙,算是很遙遠了……我當然知道天安門,天安門上還放光芒,還有毛主席的像。但我讀書不用功,到最後看到毛主席的畫像和天仙配的圖畫,就覺得他們都是神話,都是不存在的事物。讀完五年級,我父親找老人給我寫了五個字,我認全了,父親說夠了,我也覺得夠了。如果現在我還在家裡務農的話,這幾個字應該忘光了,就像鋤頭不用,生鏽了。

有時我也在想,我現在是一個做農活的,我的手肯定出老繭,臉肯定黑了,肯定會在夕陽下擔一桶水回家,擔一桶漏一半。我就是這麼想的,叔叔,我知道一切得來並不容易。

我要是農夫的話,天一黑就上床睡覺,就會老死在那裡。我後來看了一本張愛玲的書,她說她不尋短見,也不吵鬧,就那樣自行枯萎掉。我也一定是那樣的,我一定就在那個夜晚只聽得到狗叫的鄉村自行枯萎了,像我默默無聞的先祖一樣,葬在山上。

……叔叔啊,你不要讓我回到那個地方去。

三、李小勇人生中的魔障

我接著講。我沒書讀時,還很高興。因為村裡同齡人和我一樣,都畢業了,都光榮回到河裡洗澡,想洗到什麼時候就洗到什麼時候,直到洗得皮膚都起褶皺了。晚上我們拿手電筒去照青蛙,青蛙見到光,傻瞪著眼,一動不動,我們捏起它的腿,晃一晃,它就咕咕地叫了。鄉村的青蛙撿不完,因為我們又把它們放回去了。直到讀大學後,我才知道青蛙可以吃,但是我一隻也沒吃,吃不起。

那時,我們玩得很開心,可以穿褲子也可以不穿褲子,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碰到倒霉的狗,還要擦火柴燒它尾巴,碰到牛屎,總想用鞭炮炸掉。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我們不知魏晉。

……直到後來,我撞見一個女人。

……就是她改變了我。

……也可以說,是她毀了我。叔叔,你不要讓我毀掉啊。

我見到她是一次去五里外的鄰村拜年,我本來不想去的,因為路上下雪,而且那個舅公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我父親要拿棍子敲我,我只好嘟囔著去了。那一路上我就盤算著怎麼草草吃完米粑,好早早回到家來。我還想和自村的人玩牌呢。

舅公的家那時已經塌了一小半,漏風的地方是用油布蒙起來的,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雪從空處飄進來,心裡不舒坦。他們這個村就是這樣,不是這裡漏點就是那裡漏點,沒個完屋。頂好的算是村頭那家,據說有些錢,但也就裝了幾塊玻璃而已,不過他們家娶回來的媳婦洋氣。

我那時不知洋氣的概念,能想到的也就是臉上擦霜,頭上戴帽,皮膚白點。但當我在回家路上看到她時,被擊潰了……是的,我就是被擊潰了。

當時她坐在門前凳上極其浪費地吃花生,吃半顆扔半顆。這不重要,重要的也不是她的臉,和身材,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從來沒見過世界上有這樣的衣服。

我從來沒見過胳膊邊帶白條的衣服,只見過邊上帶補丁的……

我從來沒見過衣領是個圈的衣服,只見過沒衣領和衣領方方的……

我從來沒見過紅得像旗幟的衣服,只見過藍得和揉皺的天空一樣的……

我從來沒見過帶拉鏈的衣服,只見過東少一隻扣子西少一隻扣子的……

我從來沒見過帶著白色字母的衣服,只見過帶著牡丹花的衣服……

一切我沒見過的,我都見到了。我傻傻站在那裡,雪飄下來,蓋住我的睫毛。我模模糊糊看到那個婦女向我招手,像觀音菩薩招手。我過去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她精神看來不太好,頭上纏著生病的布巾,但還是笑嘻嘻的。她笑嘻嘻地指著衣服說:「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無知地搖搖頭。她又笑嘻嘻地說:「告訴你,這是阿迪達斯。你看這行字母,阿,迪,達斯。你知道阿迪達斯是什麼嗎?」我仍舊搖頭。她嘆息一聲,說:「你以後就會知道的。」說完她又嘆息一聲,說:「你以後也不會知道的,你要讀書才知道。」

當時的我什麼也沒說,被一種冥冥中的力量驅使,竟然伸手去摸那衣服。她有些吃驚,然後坦然接受了。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這種觸摸感受,就像摸到了年輕母親的乳房,摸到了春天的草叢,摸到了無聲的水流,和水流里的魚。我的皮膚開始震顫,確信有電流一次次通過身軀,我哭了起來。

在專賣店裡,我差點也要哭了。我太熟悉這種柔滑的感覺了,每個夜晚,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像女人的手指、樂師的手指、菩薩的手指,在輕輕撫摸那順流而下的布料。我久久停留在衣服滲出的陣陣涼意里,就好像在夏天正午喝下一碗井水,我的肺擴張了,眼睛明亮了,毛孔像小小風口接次打開……我看到那些纖維、線團齊齊搖動小拳頭,大聲呼喚我,讓我去摸它,撫慰它,感受它,經驗它……是的,我在專賣店就是這樣沉浸其中的。你可能不知道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成為夢魘,因為我老是幻覺有把兇惡的剪刀在毫不留情地將它剪成碎片,我總能聽到咔咔的聲音。有時我在夢裡就孤零零地站著,眼前沒有村莊,沒有女人,也沒有衣服,我對著散落一地的布條嚎啕大哭。

我被折磨了,就好象失戀了。

我開始自卑,惶恐,羞愧,開始生不如死。這就是後來我挨一天一夜打的原因,我父親想用打來阻止我上學,但是如果他不打我我就打他,打不過也要打。我心懷仇恨,咬牙切齒,我真地打了他,我恨不能和他,和他的藍色的確良,和這村莊一起同歸於盡。

我嚎叫:「為什麼我不是生在歐洲,不是生在香港啊。」我父親惱羞成怒地還擊:「你媽逼的你就生在這裡,你媽逼的你就長在這裡,你媽逼的你就死在這裡,老子敲死你,老子日死你。」

我父親差不多要把我打死時,我母親拿頭往牆上一撞。我母親沒撞死,但把我父親撞醒了。他開始軟下來,開始嘆息,他後來再也沒有挺直腰來,再也沒有從疲勞中恢複過來……我很自私,我自私得不得了,我現在每天都聽天氣預報,我害怕雨壓垮了房子,壓死了父母。我有罪,十分有罪。

四、李小勇於連式奮鬥生活的突然崩塌

我父母后來找鄰村那個婦女去了,還沒到門口就開罵。但是人家婆婆說:「你們別罵了,她是瘋子。」我母親沒有示弱,說:「有瘋子還不管好,還放出來勾引小孩。」據說那一村的人都笑了,那個婦女的婆婆後來揪著她的耳朵,讓她向我父母鞠躬。

我後來逐漸知道她一些事情了,她確實是瘋子,如果不是瘋子,也不會屈尊窮鄉惡土。但我總覺得自己見到她那天,她是正常的,因為她拍了我的肩膀,說:「別摸了,讀書吧,讀書了就能出這個村子,出鎮子,出縣城,就能去市裡,去省會,去北京,去香港,去美國。這衣服就是美國做的,從香港帶回來的。你知道美國怎麼去嗎?要坐飛機的。你知道要飛多少天嗎?要飛一天。你知道一天要飛多少公里嗎?要飛十萬八千里。」

這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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