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小提琴的大人

現在恰好要等待一件事情,其實已經等很長了。中間打了陣QQ撲克,發現對家太傻,後來去檢查窗戶、玻璃,滿足自己的輕微強迫症,接著,洗了三件衣服,洗完發現還有襪子沒洗,就再洗遍襪子。

腦袋有些疼痛,窗戶對面的窗戶,曾意外掉落一隻火球,砰地一聲悶響。確有其事,但在兩扇窗戶間奔忙得越來越歡的拉土車,又使我相信,這只是個幻覺。

世界安之若素。

我決定和自己絮叨一下。

我有個同學叫周小剛,陪我一起高考。這是個打籃球的壞孩子,時常赤膊上陣(因為背闊肌發達)。我的手和女人一樣不適合粗野動作,就坐在場邊台階看,我看到他拍球前行,有如公牛看到紅布,我還看到路上的女生,用餘光看的。

籃球是門藝術。藝術的一半是青蛙叫春,是吸引雌性注意。我們班還有個叫陳小路的好孩子,他是學校第一個會運球轉身的人,就好像手掌心長了吸鐵石一樣。陳小路的藝術造詣比周小剛好,長的也帥,這樣就完美了,完美地砸在女生們可憐的夢裡。最後來自知青家庭的班花將他採摘了。

我和周小剛是同桌。我們之間應該有如此對話——

「你看,陳小路不自習了,走了。」

「哈哈,孟小琴也走了。」

陳小路和孟小琴離開教室的時間差起初是十分鐘,後來是五分鐘、三分鐘,最後只要班主任不在場,他們就像爹媽去買菜,有說有笑,十指緊扣。而我們也逐漸習慣了這種遺憾。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

當陳小路不需要這門藝術的時候,周小剛還在球場上辛苦奔突。

有一次,他是騎著載重自行車來的,路上有幾個姑娘顛著步子跳過來了。人說紅顏是禍水,沒錯。我就看到周小剛看得出神,手閘也忘記捏,連人帶車從台階上衝下來。複述這個荒唐的瞬間是困難的,我記得他的襠部應該是擱在自行車橫杠上的,因為我去扶他時,問了句:「卵袋沒事吧?卵子沒碎吧?」

周小剛是條好漢,裂嘴一笑,說:「沒事。」

是真的沒事,有些人命就是大。我有個小學同學,也是這樣,在河裡游泳,游到水壩處時,沒控制好,一下就從壩上貼地滑行,躥到下游去了,很久我們都沒看到他冒出水面,心想一定遍體鱗傷,活活嗆死了,但他毫髮無損地走到岸上,撒了一泡尿。

後來,周小剛帶著密不見人的暗戀參加高考,失利,再次高考,考上師大。這樣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就沒見過面。在省城讀書時,距離很近,我們以為總是要見的,就沒見。一晃這麼多年,很多老遠的人我們可是見了十幾遍。

我從該死的省專畢業後分到鄉下,輾轉回到縣城政法部門,在家鄉這個王國算是混到於連的宮廷了。我的面子開始粗起來。

粗是家鄉一句黃話,意思是硬,是巨大,估計是一種陽物崇拜。我天天帶著前一天的酒氣,像囂張的陽物,面紅耳赤地上班,然後就碰到鄉下可憐的堂叔。

堂叔說,你跟你同學打打招呼吧,你弟弟要被開除了。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周小剛已經貴為我堂弟的班主任。於是我和周小剛在電話里客套了一番,但我仍然是懶人,事情辦完了,卸磨殺驢,說好見面喝酒也不兌現,繼續泡在麻將桌上。

我以為生活就像初戀情人訓導我的一樣,平平淡淡,平淡無奇的,你周小剛也就那樣。但後來人家告訴我,在我重新見到周小剛之前,他殺了人。我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我這哥們一沒後台,二沒錢財,緣何活到今日?

他命大。

據說下手很重,一刀就弄進人家肚皮里去了。又據說被扎者自己先動粗的,此事後來就在有關方面主持下協商解決了。

我相信事情沒有傳說的那麼可怕。不過,有時想,也有那麼可怕。我估摸這一曲火併好戲應該發生在籃球場上。

周小剛的籃球,確切地說,打得不好。

而那個倒在血泊中的人,做了十幾年的老師,球藝到化境,化到可以鼻孔朝天了。

而那個叫陳小路的帥哥,高中畢業後不幸流落到可怕的社會,跟我也再沒碰面了。我聽說他也殺了人,是在外邊務工時殺的。聽說的事情都不靠譜,都不準確。

我關於籃球場的記憶還有,一個像帶魚一樣又癟又長、可憐兮兮的社會青年,有天興緻勃勃地來到二中與民同樂。我們忍受著委屈,遠遠地將球拋給他,他先是三步跨欄,後是左右手交接投籃,接著跳投、空中接力、扣籃、頭槌、遠射、發弧圈球……你沒想到的花樣他都玩到了,你沒看到的魔幻他都展示了。

他就在幾分鐘內成為籃球藝術的最終代表。

原因只在於他手上永遠都套著一把該死的剪刀。而我們縣就生產剪刀在行。

我們縣剪刀廠生產的剪刀免檢,輕鬆就出口到美國歐洲了。現在貝克漢姆幾個公子出生,臍帶都是由這些鋒利的剪刀剪的。

後來我在某本故事雜誌上看到一個笑話,說某個賣西瓜的改行做剃頭匠,給人剃了禿瓢後,順手把剪刀往空中一拋,然後伸手接住,又往禿瓢上一紮。

我總覺得這個笑話發源於我們縣。我們縣的孩子都做這樣的噩夢,總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一天會被剪刀扎破。古代有斧頭幫,遠地方有青龍幫,我們這地方只有剪刀幫。剪刀是枚神奇的戒指,套在手上,不藝術的藝術了,不魁梧的魁梧了,不招女人愛的女人愛了,不能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了。如果實在解決不了,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剪刀就像人字拖板、長發、墨鏡、文身、毒品,成為理想的飾品。必須交代的是,理想不是形容詞,是主語。很多人就是想成為黑社會,這個社會只有兩種權力資源,白社會和黑社會。黑社會的入門成本低,講究寬進嚴出,講究機會平等——黑社會歡迎你。

我曾經在黑社會滋擾的縣城看到,適才還牛皮哄哄的城管隊員推翻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菜攤,馬上又誠惶誠恐地把菜一顆又一顆撿起來,碼好。因為有眼不識傑克遜。傑克遜就是那中年婦女的黑社會兒子。我老娘的菜你都敢動,你有沒有老娘啊。

這樣的故事聽來何等感人,但是後來城管隊吸收不少黑社會人士後,故事就不那麼感人了。我還曾聽說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天天在菜市場轉悠,代管一些公平。他管理的資格是因為殺過人。

跟我說到那個人的人,嘴角一笑,其實也就是本能自衛,不小心捅了別人,沒想到一刀就捅錯部位。

傅紅雪的藝術標誌是一把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我承認,我在做警察之前,人生是不幸福的,有時候我渴望有一把漆黑的槍,槍口漆黑,槍管漆黑。小時候,我蹲在鎮子的路邊,看小楊警察寬大的警服下擺。那裡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我相信有槍。

那個鎮子叫莫家鎮。其實當時是個鄉,為了虛榮的需要,我一直說它是個鎮子。就像我們縣其實是個市,因為在市裡很不出名,索性就叫縣了。人都有點曲曲兒,人性弱點啊。

後來我從該死的省專畢業後就分回我們縣了,去的第一站是人稱我們縣西藏的邊遠山鄉。在那裡,迎接我的派出所所長正是當年的小楊警察。楊所長竟然比我矮,比我白,而且手頭的槍也從粗大的五四式換成小巧的六四式了,這就有點女人氣了。

那時候,有個從外邊打工回來的年青,覺得看過高樓大廈,看過SOHO現代城就牛逼了,就不把楊所長看在眼裡,就要耍酒瘋了,耍到最後,派出所門口就聚集來一幫騎太子摩托的支援者,他們仿效前人,一個個都不掛牌照——我就是不掛你能怎樣?

那是個需要槍出來鎮壓的場面,只有槍才能把一些個借酒裝瘋的人從可恥的大無畏拉回到虛弱的現實中來。但是楊所長遲遲不拔槍,我都憋壞了,難道他忘記什麼是藝術了。

藝術應該像小說一樣,屋頂的瓦片震裂,小鳥兒撲著大翅飛躥而去,而凝結在一團的雲朵被擊破後倉促下出雨來。這就是槍聲,曾經在警校射擊課上將我耳膜操破的東西。

必須說,楊所長比我更懂得時機。他一直等那個挑事的年青將弓張滿,才敏捷地從腰部把手槍取出來,朝天放了一槍。

事情比預想的糟糕。我知道楊所長放了一槍,楊所長自己也知道了,那些個年青卻不知道。因為那聲音就像豆子爆了一樣,又悶又啞,很是掃興。今天我們看到姜文在自導自演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里,拿著一把獵槍,在山林里左一槍右一槍,很像巴頓,煞是威風。其實槍就是這麼回事。

也許它要在人身上扎出個血淋淋的傷口才能成為藝術。

那血淋淋的傷口是盛開的鮮花,是吸引雌性和社會的吸鐵石。

絮叨了這麼多,必須說說藝術的另一半了。藝術的另一半是自我世界。這個世界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我們共處的世界,另一個就是在某些人腦海中存在的自我世界。在那個世界,剪刀、槍和籃球都喪失了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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