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萬漢字

情報工作的準則之一是,盡量讓中間傳遞信息的人不知道直接的內容。

——題記

1992年第2期的《現代婦女》雜誌,介紹了一位叫勾艷玲的記憶英雄,當時的記者通過吉尼斯編輯的嘴讚頌這位郵電系統的勞模:「天哪!15000個!她能背15000個電話號碼!」但是10年後,在一個大人物問她還背不背電話號碼時,她回答說:「不背了,現在都用電腦查號了。」大人物風趣地說:「這說明科學進步了,社會發展了,我們的工作方式也改變了。」

這段資料讓我想起我同學的父親,他曾經是個鉛字工人,閉著眼能從字型檔里挑出你想要的字來,領導視察印刷廠時,廠長都要他出來表演一番。但是後來一項叫激光照排的技術讓他沒用了,他就去沒有技術含量的門衛室上班,每天借酒澆愁。

那個時候我去他家,總能聽到他像瘋子一樣嘮叨,無非是李叔生逢其時,死得其所,而自己不過是喪家之犬,說的文縐縐的。我沒怎麼在意,和同學一起玩掃雷遊戲,直到有一天,我才猛然從他身上感覺到世人的屈辱與悲壯,因為他抱著一堆無用的鉛字死亡了。

同學的父親只在公墓里佔了一個偏遠的位置,而他說的李叔卻以銅像的姿態傲視烈士陵園,在銅像的石基上,有「視死如歸」等字眼。後來我被抽調到黨史辦上班,看了很多解放前後的資料,就知道李叔是怎樣臨死不屈的,就很奇異。領導當時讓我寫了個《革命李叔傳》,我正正規規寫了一萬字,現在我看到勾艷玲的新聞,就想把李叔的事迹弄成小說,以紀念所有被毀滅的聰明,和由此帶來的無限哀傷。

李叔最後的死是用一顆子彈實現的,子彈從頭左邊太陽穴鑽入,陷在腦漿里沒有出來。執行槍決的軍統周蒼黎把冒著煙的槍往地上一丟,嘆口氣說:「可惜那五百萬漢字了。」

1915年歐陽博存等人編寫《中華大字典》時,收錄漢字不過48000個。到了1959年,日本諸橋轍次編寫《大漢和辭典》,漢字也只有49964個。但是周蒼黎相信李叔的腦袋裡有五百萬個漢字,就像我現在也相信一樣。

周蒼黎和李叔是私塾同學,後來又一路較勁到國民中學,對李叔那顆碩大而豐富的腦袋自然印象頗深。梅抱村的獨臂老人到現在還說,李叔很小時就能把《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背誦完。周蒼黎在審訊李叔時,恰恰用這個做武器,來考驗李叔。

周蒼黎:「不說,那還認不認我是同學?」

李叔點頭:「認。」

周蒼黎:「還是無話不談?」

李叔:「各事其主,無話不談。」

周蒼黎:「那你跟我說,你是怎麼閉著眼睛把字從字型檔取出來的?」

李叔:「習慣,我用腳步、手給每個字丈量好了距離。」

周蒼黎:「我姓名里的''蒼''字怎麼找?」

李叔:「前行三米,左拐,再左拐,行一尺,手抬半個角度,草部十畫,夾在''蓊''''蓓''之間。」

周蒼黎:「每個字你都能做到萬無一失?」

李叔:「萬無一失。」

周蒼黎:「武則天那個''曌''字呢?」

李叔:「鑄字廠不會造這個字,但是在我心裡,它應該返行兩米,右拐,前行四米,半蹲下身子……」

周蒼黎:「你出發的地點是什麼?」

李叔:「宇宙的中心。」

周蒼黎:「宇宙是什麼?」

李叔:「就是一排又一排字型檔。」

周蒼黎:「你怎麼把一排又一排字型檔記住呢?」

李叔:「我已經說過了,用腳和手。腳和手長到我心裡去了,每當我看到一個字時,我總是想到腳步在無聲地走,然後無聲地停止了。有段時間我打算用數字去記憶這些漢字,效果不錯,但我還是更喜歡、更習慣用腳步和手。我能聽到字們在哭,在笑,在哀求,我看到它們沒奶吃,就我這樣一個父親,我就悄悄走過去。」

周蒼黎:「有沒有記憶出現局限的時候,比如像茶杯的水滿了。」

李叔:「我擔心過,但是後來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是無限的,因為我本身並沒有記憶,我只是感知。你可能不知道感知的簡單,也不是什麼秘密,就是點、橫、豎、撇、捺、勾六個基本結構,你知道這六點,就知道一切。如果世界還剩下一個''永''字,你就能所有漢字都復原出來。」

周蒼黎:「我辦不到。」

李叔:「各人造化不同。這就是我只能做鉛字工,而你能做幹部的原因。」

周蒼黎:「你會做幹部的,只要你願意。」

李叔:「不,我還是做鉛字工吧。我喜歡這個,就像人喜歡下棋一樣。據說下棋的人下到最後不要棋盤,嘴上念炮二進五就行了,我也是這樣。」

周蒼黎:「你會不會自己造字?」

李叔:「我早就造過了,我說過這是個宇宙,鑄字廠給來的鉛字只是整個漢字里很少的一部分,就是字典里的漢字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我按照那六個基本構造創造了更多的漢字,我把他們存在腦子裡,有五百萬,但這還只是宇宙里很小的一部分。」

周蒼黎:「為什麼說很小?」

李叔:「六乘六,三十六乘三十六,一千二百九十六乘一千二百九十六是多少?沒有止境的。」

周蒼黎:「那你創造出來幹什麼?」

李叔:「和自己說話,比如說花,老是說牡丹就很無聊,要用自己繁殖出來的漢字說。有很多漢字我只用一次就丟在庫里了,我覺得這樣有新鮮感。你應該會理解的,你和你老婆第一次的時候會很激動,但是現在不激動了,你需要新的女人了。就像我需要新的漢字。」

周蒼黎:「那你為什麼只創造了五百萬個呢?」

李叔:「因為我被你就抓住了。」

周蒼黎:「抓住了也可以製造啊。」

李叔:「不,一離開我的房間我就創造不出來了。」

周蒼黎:「你能告訴我一個你造的字嗎?」

李叔:「告訴不出來,字和你沒感情,我說前行十里,左拐五百米,再左拐八十尺,你肯定不激動,但我激動。再遠的字,我都願意跋涉,我找到它就擦拭它,親吻它。」

周蒼黎:「大概你和倉頡一樣有感情吧。」

李叔:「我不如他,他製造了世界,我只製造了虛空。他能福澤萬民,我卻只能照應到自己。」

周蒼黎:「你會不會為了字哭?」

李叔:「有時候我感覺一個字實在太醜陋,就想修改它,但是我發現倉頡已經作了最合理的選擇,我再怎麼修改也比不上原來的安排。這就是命,字也是命。比如糞,本是一個結構很美的字,嫁錯了人家。」

周蒼黎:「你現在看著,槍就指著你的太陽穴。你死了,那些字怎麼辦?」

李叔:「沒怎麼辦,本來無一物。」

周蒼黎:「真的想通了?」

李叔:「真的想通了。」

周蒼黎:「有沒有想過,你可以不死的。」

李叔:「我本來就要死的。你剛才問我會不會為了字哭,我其實天天哭,我已經鉛中毒了,已經咳血了。我天天捨不得那些字型檔里的孩子,我一走,它們就蒙灰塵了,就散架了。但是沒辦法,我遲早總是要死的。這就是命。命該如此,我和那些字都不是太陽、山脈和大海。」

周蒼黎:「我們可以幫你治好病的。」

李叔:「治好也不用,你們又不能讓我長生不老。只要我一天感覺到自己不是長生不老的人,我就會陷入到這種悲哀中,我就想發狠,一排排推倒這些字型檔。」

周蒼黎:「既然你已置生死於度外,把謎底告訴我又何妨呢?」

李叔說:「槍斃我吧,蠢貨。」

周蒼黎若是等閑之輩,大概也混不到軍統里來。能在剛剛察覺到李叔時就將其逮捕,已經很能說明問題。逮捕的時間卡得很准,李叔慌忙想把紙條吞下時,周蒼黎的手已把他的下顎推高。

從那張沾滿油墨的手裡揪出來的是一張揉皺的紙條,上邊用鉛筆寫著三個數字:33、217、423。

這就是周蒼黎一直不明白的東西,也是李叔罵他蠢的原因。李叔其實早就說了,這紙條既然沒有送到指定地點,那麼它就沒有價值了,沒有價值了,探究其意義就很荒誕。但是周蒼黎不這麼覺得,周蒼黎覺得,即使它是一個無用的謎,那也應該知道謎底。更何況,李叔還願意為這張紙條承受皮肉之苦。

從審訊室無奈地出來,周蒼黎想,如果自己像李叔有一個漢字的宇宙一樣,有一個數字的宇宙,那麼他就能丈量到這個數字是怎麼構成的,具有什麼意義,他就能閉著眼睛理解出它給出的含義。但是現在這三個數字素昧平生,荒謬得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周蒼黎唯一可以把握的是:李叔可以高人、可以玄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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