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敵畏

嶴城是個有歷史的地方,唐宋八大家有三家距此地不遠,走到村社,見牌坊不是「進士及第」就是「狀元世家」,字跡遒勁,千年不壞,不由人不想起當年「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盛景,惜乎如今石階,新鮮的、不新鮮的牛糞碼了好幾堆。而村民人等,或荷鋤或挑擔,躬身不語,一截截走入黃昏,好似一截截走入墳墓。我來這裡實習前,爺爺已經入土,只在墓碑上留三個字「艾政加」,送葬歸來,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我問我:你的曾祖父叫什麼?

我答:不知道。

這個簡單的問題意味著清代末年一個瑞昌農民永遠地消失於地表之下,因為山洪、開荒的緣故,這幾根骨頭還可能被狗作為下午的遊戲叼來叼去,叼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這是四代之內的故事,今天說的故事卻是兩代以內的。

話說這日陽光普照,我正在嶴城派出所水井邊搓衣服,忽見一輛北京吉普車殺到眼前,車內跳下來一位戴金絲眼鏡、穿白大褂、背工具箱的斯文年輕人,所內民警老王小跑過來,兩隻手捉住人家一隻手,抖起來。

幾分鐘後,老王召集我和小李兩個實習生談話,我就知道來者的背景了,原來是縣公安局的法醫,是縣長的女婿,此行是來開棺驗屍。小李問:王老師,可怕嗎?

老王說:你們呀,你們等下記得跟著我。

我心下忽而惶恐起來,可又控制不住「必欲見之」的興奮。這種心理很難描述,我的爺爺當年聽說有個爛醉之人朝天狂噴,急忙去看了,又急忙跟著嘔了,我奶奶罵他不長記性,我爺爺說「就是管不住要看,不看過不得」。這好似只可以用「越噁心越想看」來解釋了。上車後,我瞅了瞅小李,也是一般的焦急神情,我猛拍他大腿,耳語道:是不是想看那裡?

小李說:是啊是啊。

在路上,我們弄清了開棺的因由。原來是嶴源村葉老漢的女兒嫁到豐源村,喝農藥死了,葉老漢的老婆覺得是婆家害的,在女兒入土七日後唆使葉老漢到縣公安局交了80塊錢,申請法醫鑒定。

老王說:都喝了,無論人家灌也好,自己喝也好,都是喝下去了,怎麼判別自殺他殺呢?

法醫拿纖細如女人的手給老王點著了火,說:也有可能是掐死或者是捂死了,再往裡灌,偽造成自殺的樣子。這個太好判斷了,人死了不會吞咽,死後被灌,毒藥根本進不了身體末端,《洗冤錄》里就有「銀針探喉」的辦法,針插進去再抽出來,就知黑不黑了。

車還沒到豐源村時,前頭就有一男一女兩個老人招手,法醫說,就是葉老漢他們。葉老漢乾瘦短小,皮包骨頭,臉上光滑,好似悶緊的鼓皮,嘴角邊有顆紅豆似的痣閃閃發光,兩眼好像剛從洞里小心探出的鼠眼,明亮,虔誠而又惶恐。見到我們後葉老漢輪番打一塊二一包的煙,說:丑煙丑煙。

法醫沒有接,他的手就寂寞一下,老王推了一把,他的手又尷尬一下,小李禮貌地說不抽不抽,他就客氣地笑笑,我接了根夾在耳根上,他才放心地給自己點火。他說,是這樣的啊,是這樣的啊。他老婆是個怒相,大聲搶白:什麼這樣那樣,你們可來了,你們作主啊。然後就擦眼睛,擦出好些眼淚來。

踩著一個個稻茬,我們走向鬆軟稻田的中央,那裡又有一男一女兩個老人在你一鍬我一鍬地鏟土,我們走到時,棺材已經露出來了,二老正在擦汗,葉老漢老婆大斥:尊敬的親家,別停啊,別停。

那婆婆還口道:是你女兒自己要死的,我們攔不住。

葉老漢老婆聽得身子抖了,咬牙切齒地說:不是你們逼,死得了嗎?

旁邊人看不下去,也狠狠地說:人家老人都來鏟土了,你還要怎樣?

葉老漢老婆便撲在地上喊:政府你要做主啊,他們狗癟的人多勢眾,欺負人欺慣了。

那婆家的人一下涌過來,喊:你罵誰狗癟呢?

老王見狀,馬上抽槍朝天打了一槍,大家聽到聲響,住了。老王說:你們都給我住嘴,都給我退後,退到一百米以外,不要耽誤法醫工作。大家好似不肯走,老王提著槍就趕著他們走了,我原以為他還會回來,誰料他坐在田埂上遙遙地抽起煙來。

這邊法醫已經打開工具箱,刀子、剪子、鑷子、勺子、鋸子,林林總總,銀晃晃發光,往裡邊竟然還有一把小銀斧,一下讓人想到碎屍了。我和小李看著厚黑的棺材蓋發獃,都覺得下邊不可測,這時,法醫溫柔的聲音飄過來:愣著幹什麼呢,抬棺材板。

我們這時知道苦楚了,磨蹭到坑裡抬,那棺材板原來是木尖木槽吃合的,用了幾次力就鬆動了,猛一揭開時,一股死老鼠的腐氣衝出來,好似一堆無形的蒼蠅飛舞出來。我盡量偏頭,不去理會那首已經存在於餘光的屍體。

將將上來,我們不停拍手,誰知法醫又令穿上塑膠手套,下去抬屍體。

這會兒,我才算看到恐怖的死者了。卻是頭髮像乾枯的魚網,耳根還有綠色的斑痕,好似牆角的鋤頭長出綠苔蘚,那眼睛微微閉著,露一點眼白,那嘴唇已像臘腸,肥厚且翻卷嚴重,那腿上褲子還好,上身的確良衣服卻是死活蓋不過肚臍眼,袒露出來的肚子像是充好氣的一隻褐色氣球。

我幾乎就要吐到她身上了。

我不想看了,我想逃,卻又只能偏著頭探下手去,抓住布鞋時,冰冷的地氣忽而傳導進身體,使我篩糠起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這垂下雙手的屍身抬到陸面備好的油紙布上後,我和小李就搖搖晃晃跑開了,我跑到一半堅持不住,蹲在地上,狂吐不止,好似體內每個臟器都拚命往喉管擠,好像要被擠死了,然後我聽到前邊傳來更猛烈的嘔吐聲和老王陰陽怪氣的笑聲。

法醫在後頭喊:快回來啊。

可是小李還是發瘋地往前跑,他搶到人群當中一根點燃的煙,大口抽起來,咳嗽聲和眼淚一起噴出來,沒個休止。

後來,我們盡量躲避著夾雜屍氣的東風,重新走到屍身旁,好似有了經驗,鎮定了不少,法醫讓我們手裡提著塑料袋時,也覺得能扛下去。這個時候,法醫已經剪開死者的衣服,一個褐色女人袒露在我們面前,醜陋而完整,只是不能說話而已。可是亮得反光的尖頭小刀只是從鎖骨處往下筆直地一划,那皮囊帶著黑血壞肉便往兩邊一癱,暴露出人類的恐怖內在:暗紅色的肺脾胃腎像電風扇葉片倒掛著,一些黑血凝滯其中,綠色的、黃色的腸子則像巨大的蛆蟲,擠成一團往外游。我就像看到自己躺在那裡,我明白我的構造也是如此。

這幾乎是人類的最後羞恥,人類像被架在牆上的豬一樣,被劃開,露出可怖的內臟和腸子,露出一整套將食物變成糞便的工序。

我已經吐不出來了,只是抖索著手提著塑料袋,看著那非人的法醫伸著帶血的手套在腔體內掏來掏去。好像世界遙遠了,陌生了,可是耳朵又耳鳴起來,那刀子切開後,充氣的腹腔冒出幽暗的一聲。

噗。

我甚至想到,這個長得像賈寶玉的青年才俊夜來趁著他那身為縣長千金的嬌妻睡熟了,拿刀照著中線不可控制地划了一刀。待他弓著身子把弄出來的胃內容往我手裡的塑料袋倒時,我好像感知到他身上冷峻的寒氣。

他垂著血淋淋的手套,輕描淡寫地說:這裡邊有敵敵畏。

我覺得不意外,傳說中有太多類似的死亡。敵敵畏是廣譜性殺蟲藥,農戶家裡櫃頭或牆角都有一瓶,色調像琥珀,帶點芳香氣味,死者最後的時光應該是在痙攣中度過的,天地房屋左右晃動起來,肌肉在跑,而瞳孔越來越小。等到生理鹽水和洗胃的管子在翻越山水後到來時,她們已經順利離開人間,她們在極充實的痛苦中喪失了垂戀人世的機會。

我忽然厭惡起死來,我覺得沒有什麼比這件事更愚蠢了,也沒有什麼比人類更造孽的了。諸如像一塊冰、像一朵花、像一炷香的死去,不過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欺騙。安靜如吃安眠藥、割脈,甚至是無疾而終,肉體本身還是逃脫不開細菌的大規模進軍,鼓噪喧鬧的它們像是終極的判官,蜂擁至腸道、血管和每一顆內臟,使茶花女變成惡鬼,壯漢變成眼洞跑出老鼠的枯屍。

法醫結束對證據的提取後,取出針線,像縫麻袋一樣把屍體縫了三針,又拉了拉,讓被切開的皮肉外翻著湊在一起,爾後棄屍而去。我和小李提著塑料袋也跟著走了。葉老漢的老婆則逆向跑過來,跌跌撞撞,呼天搶地,終於是摔倒了。我的耳朵被她「女兒啊女兒啊」的凄厲叫喊震回到現實中來,我清晰地看到葉老漢趕過來扶起她,他們勉勉強強走到屍體面前,又是一通哭泣起來。

我們走到田岸上時,老王呵斥著那些圍觀的人,還不快去幫忙收屍,還不快去。可那些男女老少閃開走遠了,還是死者的婆家二老尷尷尬尬、心情沉重地走向稻田了。

我上車時,看到葉老漢老婆正在訓斥著她的親家,說你們連80塊的錢都不出你們太過分了,那男老人就從口袋裡到處搜,搜了一些又叫老婆搜,湊了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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