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仙

1

山藥是多年生蔓性植物,長相醜陋,可煲湯好吃,《本草綱目》還說它益腎氣。武漢三鎮的官員、軍長和老闆大概姨太太多,便愛吃,吃著吃著又吃出門道,說偌大中國,只有江西瑞昌縣南陽鄉幾里地產的正宗。

榮枯而的父親是做這個生意的,每年秋天,他都會去南陽鄉一趟,可這一年他去不成了,因為茶喝到一半,忽有人告訴他這裡剛坐的是癩道人,他便想到虱子、齷齪和疾病鑽到身體里,發了痢疾,幾日不見好。

2

榮枯而本自學堂請假,陪待產的妻子,結果上了這條路。這條路六百九十里。從漢陽坐船到九江是六百里,從九江坐轎到瑞昌是五十里,從瑞昌搭駐防軍官便車到南陽又是四十里。

如此緊趕慢趕,卻聽到當地農戶頭頭說:你早來了幾日,怕是各家戶還沒收拾好。

榮枯而坐在陌生的集市,眼見著日起日落,不識的人像遊魂般走來去,便沒法自處,便問有沒有遊玩的去處。頭頭安排算賬的李叔帶他去大帥故地。

3

榮枯而跟著李叔向西行五里,走過兩邊石壁做成的劍門,忽見一條鐵路赫然擺在面前。榮枯而心下奇異,這荒郊野嶺,如何屈著鐵獸?李叔說,當日大帥忽而有夢,醒來便派人到家鄉修鐵路,修到這五里,又被副官殺了,從此陰陽兩界,魂兮無歸。

榮枯而心想如此,看秋日的紅葉、翠枝,在陽光下朝銹跡斑斑的鐵軌和濕爛發黑的枕木奔來,便慢慢有了些詩意。走近山壁時,又見一匹驢馱著兩掛淡藍色的戲廂,極不情願地走出來。未幾,一個清瘦的老頭揮著柳條也跟著走出來,他對後邊一個臉長粉刺的女孩嘰里呱啦說了幾句。李叔說,老頭在講,我還不疼自己女兒?她是你姨娘家的,我嫌麻煩都來不及。

如此走著,涼氣襲背,方走到鐵路盡頭,盡頭有石門,上邊寫了四字:衣錦還鄉。石門後頭卻無路。

4

榮枯而在陰涼的竹林鑽來鑽去,只聽到遠處公雞疲憊地叫喚,又不知怎麼走出,這時李叔扯了扯他衣襟,他跟著走幾步,忽然又站在竹林外了。眼前四面環山,山下植了竹林,二三十戶人家,四五十畝地。眼前牛還在地里。

可是等走近了,牛已經走到回家路上了,後邊的赤紅漢子左手拉著牛繩,右手扶著肩上的犁,馱著背跟上來。漢子沿路咄了幾聲,那些雞呀鴨呀羊呀,也跟著大部隊走回了,只有小孩子叼著磨得雪亮的螺絲釘,跑過來研究榮枯而的中山裝。忽而又有農婦提笤帚出來打,小孩便光著屁股從田裡繞回家了。

李叔說,我去討個賬,你隨便逛下吧。

榮枯而便隨便走著,看炊煙不清,暮色像黑塊,一塊塊往下掉。榮枯而想,夜晚了,吃飯的吃飯,洗碗的洗碗,打呼的打呼,哼叫的哼叫,人各有家,畜各有巢,萬世平安。自己多餘了。

5

轉到祠堂時,榮枯而進去看靈牌,沒看到有誰上邊寫著「三軍大帥」字樣,倒是在案頭髮現一隻紅色的琥珀。榮枯而擦掉灰塵,就著餘光看,越看越囫圇。

這時,身後忽而傳來唽唏聲。榮枯而猛回頭,只看到對面是個局促的戲台,像黑洞一樣立著。奇異時,又見一個著粉紅色戲服的女子左手扣指,右手執扇,裊裊地從暗處飄到台中央了。榮枯而想躲開,卻又察覺,他是在看人,人卻是不看他的。

榮枯而便小心踏過鞭炮渣,走到台下,這下看清楚了些。戲子是個瘦弱的身子,眼角壽桃般的胭脂胡亂塗了一把,鼻子中間一截留白也不平整,還有頭簪中間最大一顆琥珀也空了,有些可笑。可是這人卻是美人胚子,丹鳳眼恍如汩汩涌動的月光,這光鋪灑來時,榮枯而戰慄起來。

榮枯而抬起手,說:琥珀,你頭簪上的琥珀掉了。

戲子忽然一怔,側耳聽了一下,僵立在那裡。許久了,她又抖抖衣袖,流下淚來。淚水沖壞了好不易搭起的胭脂粉料。榮枯而措手不及,女子又裊裊地走了,好似從未來過。

6

榮枯而想上去看,又怕造次,魔怔許久,李叔過來喊,榮枯而便像牛看到鞭子,跟著李叔失魂落魄地走了。走十幾步,回頭看,祠堂只是模糊的影子。

族長是個寬厚的老人,榮枯而吃飯時裝作隨便一問,問到了戲子。族長聽了幾遍,不明白,榮枯而覺得心思曝露了,不敢再問了。族長卻又說,你說的是狐仙吧?

榮枯而說,怎麼是狐仙呢?

族長說,早年她和她娘跟著來唱戲,挨家戶吃飯,我們都見了,她們吃飽,就露出一大一小兩隻尾巴。

榮枯而說,狐仙你們不怕?

族長說,也是生靈,不傷人,還瞎了。中午我們做飯,她就摸著上門了。

榮枯而說,她娘呢?

族長說,死了。

榮枯而說,怎麼落你們這裡呢?

族長說,她是跟著業伯的,業伯晝間走了,說是四處賺點戲錢,托我們先照應著。我們拿了人家米,覺得人家也可憐,就留在祠堂了。

榮枯而說,業伯要是不回來呢?

族長想了很久,不知怎麼回答。這時李叔起身鞠躬,說天也太不早了。

7

榮枯而本想找個借口再去祠堂一趟,卻找不到,李叔又催,便跟著昏暗的燈籠往竹林走去了。穿過竹林,走上鐵路,下坡,榮枯而覺得好像是在走向黑夜的深湖,走一截,沒一截,終至是徹底淹沒了。

悵恨地回到南陽,挑擔的農戶呼隆隆圍上來,捉衣服,拉手,一臉訕笑地問價。榮枯而好像呆在一群蒼蠅里,腦袋裡勉強打起算盤,想父親和農戶都會滿意,便說了價錢。有個人嫌少,掰開一段山藥,讓榮枯而摸。榮枯而摸了摸,黏黏的,像摸到女人那裡,便又加了一分。眾人才皆大歡喜地散了。

夜來,榮枯而躺在床上,被心間隱隱的痛鬧得睡不下,將將有睡意時,農戶的頭頭又來敲門,說打點好了。榮枯而拉開門,走到清冷的黑夜裡,前頭挑夫們已經咿咿呀呀地挑著山藥,走了,熱鬧了一會,又什麼聲也沒了,榮枯而感覺自己被插了草標,被推著涌著往前走。如是行四十里,至瑞昌縣,付了銀票,又行五十里,至九江碼頭。榮枯而見大船尖頭劈波斬浪,嘩嘩聲遍遍傳來,心下晃噹噹碎了。

他是永遠看不見這女子了。

8

回到漢陽後不久,妻子產下一子。大冬天的,睡如歸,可是每兩小時總要起來換換尿布。榮枯而便神經衰弱,睡不下去,便恍然見到:十幾條蠻漢,噴著口臭,眼露焦急,提褲子等在戲台旁邊。而一個漢子早已將戲子放倒於腐草,要把粗直的東西捅下去。戲子好似又啞了,只是瞪著無用的眼睛,任淚水河流一樣默默穿過夜晚。

榮枯而後來一連幾日,又夢到這個場面,便想是不是狐仙託夢來了。可是推窗一看,石街上賣菜的勤勉地來來往往,黃包車和烏龜殼也來來往往,便寬慰自己。這事不可能發生。妻子卻看出點苗頭,說他拉手過去是真拉,現在卻是假拉。妻子問,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榮枯而說,你胡亂猜測什麼?

妻子說,我知道沒事,可總是怕。

榮枯而心裡凄涼下來,努力回憶了幾下戲子的樣子,卻是什麼也回憶不出。好似粉末在水裡稀釋了。好似棺材合蓋。

9

如是春來暑至,夜變熱了,同事們搖著扇子去戲院看戲了。榮枯而也早早去了,找到合適位置,盯著大探照燈下闊大洋氣的戲台。不一會,大家吃瓜子、互打招呼的聲音猛然停住,冬冬槍槍的聲音悄然冒出來,一個穿粉衣、戴彩盔的女子,像王后一般移步台前,朝眾人凜然一望,眾人大喊「好」。榮枯而托著下巴看,看不到什麼藝術,倒看到那驕傲的王后總是拿手擦汗,便有些惡。

可就是這戲子,終於也是唱出了《牡丹亭》里的一句:一時間望眼連天,一時間望眼連天,忽忽地傷心自憐。這一句如此清晰,如此明白,榮枯而便忽然見著那腐草飄飛、搖搖欲墜的戲台上,可憐的戲子朝著錯誤的方向,一遍遍望,一遍遍聽,什麼也望不著,什麼也聽不著。

榮枯而中了祟,竟是半刻也呆不得,急急回家。可是回家了又開不下口。夜半妻子醒來,見榮枯而沒睡,搖他。榮枯而說,你能活。妻子不明就裡。榮枯而又說,你可以活的。

10

又是秋天,榮枯而盼著父親再病一場,可是父親卻沒病,也沒去南陽的意思。榮枯而暗示了很久,父親算是明白了。父親抖著報紙說,去不得了。

榮枯而便說,有什麼去不得,每天那麼多人下江。

父親說,下江的都是賤命。

榮枯而說,可是我們也是賤命,我們不做,別人做了,日後就接不上了。

父親說,我有不好的預感。

榮枯而說,我不擔心你,你倒擔心我了。我是活人,怕什麼?要是有了緊急,你們先走,先去西南找老二,我相機再去,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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