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海灘之晨

飯店下方的海灘上已是近午時刻。

艾芙琳·希林登自水中出來,卧倒在金黃、暖和的沙灘上。她把泳帽摘下來,使勁猛搖著一頭黑髮。這塊海灘不大。

人們都喜歡在上午聚集在這裡,到了十一點左右就成了大家社交的場所了。艾芙琳的左方,一張新潮派設計、籃狀的帆布椅上,卧著卡斯皮亞洛女士,她是個很健美的委內瑞拉婦人。在她旁邊,就是那位至今已是金棕櫚飯店資格最老、誰都怕他三分的賴菲爾老先生了,也只有像他這樣富有的殘廢老年人能有如此的威風。伊淑·華德絲在看護他。她平時都帶著速記簿與鉛筆,以備賴菲爾先生突然想起要發一封火急的業務電報。身穿泳裝的賴菲爾先生,看著格外乾癟,骨頭上掛了一條條的干皮。雖然一副瀕死的模樣,卻少說也與八年前並無兩樣——至少島上的人都這麼傳著。炯銳發藍的眼睛自打皺的雙頰上窺瞄,他一生最大的樂趣,就是暴躁地駁斥任何人所說的話。

瑪波小姐也在海灘上。她如往常一樣,坐著織毛線,靜靜地聽大家說話,偶爾才與別人搭一句腔。要是她開口了,人人都會很驚奇,因為通常大家都忘了她也在場的!艾芙琳·希林登出神地望著她,心想她真是個蠻好的老貓。

卡斯皮亞洛女士在她那歡修長的美腿上又抹了些作日光浴用的潤膚油,嘴裡還哼著小調。這個女人說話不多。她一臉怨氣地看著那瓶日光浴油。

「真不如芙蘭姬珀尼奧牌子的,」她難過地說:「在這裡又買不到。真可惜。」說著,眼皮又垂了下來。

「您現在要不要下去泡泡,賴菲爾先生?」伊淑·華德絲問。

「到時候我會去的。」賴菲爾先生干倔地說。

「已經十一點半了。」伊淑·華德絲說。

「又怎麼樣呢?」賴菲爾先生說:「你以為我是為時鐘活著嗎?每個鐘頭作這個,過二十分鐘作那個,差二十分鐘作那個——真是!」

伊淑·華德絲太太照顧賴菲爾先後已經夠久了,她自己有一套對付他的方法。她知道他泡完海水浴之後,要休息好一陣子,所以先提醒他一下時間。好給他十分鐘來反駁她的建議,這樣他才會覺得並沒有採納她的主意。

「我不喜歡這種涼鞋,」賴菲爾先生說著翹起一雙腳來看了看。「我早告訴過賈克森那個笨蛋了。這個傢伙從來不聽我一句話。」

「我去給您換一雙,好不好,賴菲爾先生?」

「不用,你給我好好地在這兒靜靜地坐著。我討厭人像只亂叫的老母雞樣地窮忙。」

艾芙琳在暖和的沙子里挪了挪身子,又伸了一下手臂。

瑪波小姐在專心地織毛線——至少看著像那麼回事——

伸了伸腳,又趕忙道歉說:

「真對不起,真抱歉,希林登太太。我踢著你了吧。」

「喔,不要緊,」艾芙琳說:「這個海灘也太擠了。」

「呵,你別動,千萬別動。我把椅子往後挪一挪就不會再碰到你了。」

瑪波小姐一邊挪了挪座位,一邊孩子氣地啁啾不休起來。

「可是在這兒真是太棒了!你知道,我以前從沒來過西印度洋群島。我老以為這種地方我是一輩子也沒想到會來的,可是現在卻到了這兒了。都是我心愛的外甥對我太好了。我猜你對這一帶一定很熟吧,是不是,希林登太太?」

「這個島我來過一、兩次,當然別的島也都去過了。」

「喔,是呀,蝴蝶了,還有稀奇的野生花卉,對不對?你跟你的朋友們還是你的親戚呢?」

「朋友。只是朋友。」

「我想你們常一塊兒旅行,是因為興趣相同,是吧?」

「是的。我們一起旅遊已經有好幾年了。」

「我猜你有時候一定會碰上一些很刺激的奇事吧?」

「倒也沒有,」文芙琳說。她的語調平平淡淡的,稍帶些不耐。「刺激的事情好象老讓別人碰上了。」她打了個哈欠。

「沒碰過毒蛇、猛獸或是瘋狂野人那類的危險?」

「我怎麼問這種傻話?」瑪波小姐心中自忖著。

「頂糟是被蟲子咬過幾次。」艾芙琳答道。

「你知道,可憐的白爾格瑞夫少校有一次被蛇咬了一口。」

瑪波小姐扯了一口漫天大謊。

「是嗎?」

「他沒有告訴過你嗎?」

「也件有,我不記得了。」

「我想你一定跟他很熟,是吧?」

「白爾格瑞夫少校?不。一點也不熟。」

「他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呢。」

「煩死人的老討厭鬼,」賴菲爾先生說:「也是個老傻爪。

他要是好好地照料自己的話,也不會死的。」

「哎呀,快別這麼說,賴菲爾先生。」華德絲太太說。

「我當然有我的道理。只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在哪兒都會沒病沒災的。瞧我,好多年前大夫就說我不行了。『好吧,』我說:『我對自己的健康有我一套準則,我會小心遵守。』怎麼樣,我還不是活得挺好的。」

他很驕傲地往周圍的人望了望。

的確,他居然還活在這兒,真不能說不是奇蹟。

「白爾格瑞夫少校可真可憐,他有高血壓的毛病。」

「胡說八道,」賴菲爾先生說。

「是的,他是血壓高。」艾芙琳·希林登說。她這突如其來的佐辯,語氣中倒透著挺重的權威性。

「誰說的?」賴菲爾先生說:「他親口對你說的嗎?」

「有人這麼說的。」

「他的臉色好紅呵。」瑪波小姐有意地加了一句。

「這從臉色也不見得看得出來,」賴菲爾先生說:「反正,他沒有高血壓,是他自己跟我說的。」

「是他自己告訴你的,這話怎講?」華德絲太太說:「我是說,有什麼病的人是不會直接向人明說的。」

「怎麼不會?有一次我見他大喝他那種爛農夫果汁酒又猛吃不停,我就跟他說:『你飲食方面應該留點神了,到你這種年紀該想想你的血壓,』他說他在這方面大可不必擔心,因為他的血壓很正常。」

「可是他好像吃一些治高血壓的葯的,」瑪波小姐再度加入了談話,「一種叫——叫什麼——是不是鎮定劑?」

「問我的話,」艾芙琳·希林登說:「我看他根本是不願意承認自己身體有什麼不對勁,或是有什麼大病。他就像那種人,因為怕病就不肯承認自己身體不好。」

她的話有些沒結沒完。瑪波小姐刻意盯著她那一頭黑髮的頂端看了半晌。「「問題是出在,」賴菲爾先生很專橫地說:「大家都太愛打聽別人的疾病了。他們認為凡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不是會興奮過度而死,就是要得心臟冠狀動脈血塞之類的病。真是瞎扯!

有人既然說了自己沒病沒災,我認為他就該沒什麼毛病。人對自己的健康總該心裡有數吧。現在幾點鐘了?差一刻十二點了?我早該下水去泡泡了。這種事你怎麼老是不提醒著我點兒呢,伊淑?」

華德絲太太沒有反駁他。她站起身來,很靈巧地將賴菲爾先生扶了起來。她小心挽扶著他,一起走向海邊,朝海水中踏了進去。」

卡斯皮亞洛女士睜開眼睛,口中叨念著:「老頭子怎麼這麼丑。啊呀,真醜死了!過了四十歲都該處死掉,也許三十五歲會更好一點。對吧?」

艾德華·希林登與葛瑞格·戴森走來一起趴在沙灘上。

「今天的海水如何,艾芙琳?」

「還不是一樣。」

「沒什麼變化,是吧?幸運跑到哪兒去了?」

「我不知道。」艾芙琳說。

「瑪波小姐又留意地看了一眼她那一頭黑髮。

「呃,我學個鯨魚給你們看吧。」葛瑞格說。他脫下那件花色鮮艷的百慕達衫,伸開雙臂,又吁又喘地朝海邊跑去,跳入水中就快速地狗爬起來。艾德華·希林登在太太身旁坐了下來,然後問道:「還想再下去泡泡嗎?」

她給了他一個淺笑,帶上泳帽,兩人手牽手快步向海邊走去。

卡斯皮亞洛女士的眼皮又睜了開來。

「我起先還以為這一對是在度蜜月呢,他對她是那麼溫柔體貼,可是聽說他們結婚已經八、九年了。真不容易,是不?」

「不知道戴森太太在哪裡?」瑪波小姐說。

「那個幸運嗎?跟別的男人在一塊兒吧。」

「你——你認為會嗎?」

「當然了,」卡斯皮亞洛女士說:「她就是那種女人。其實她年齡也不小了。她先生——眼睛早轉到別處去了。他到處拈花惹草——這兒弄弄,那兒撩撩的,手沒一刻閑著。我知道。」

「是的,」瑪波小姐說:「我想你也是知道的。」

卡斯皮亞洛女士驚訝地掃了她一眼。顯然,她沒有防到瑪波小姐會有這麼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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