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保坂仁史篇

老頭剛要敲門,門從裡面輕輕地打開了。

幸緒嘟著嘴、抱著胳膊,正在那兒等著呢。

「怎麼這麼晚才來,阿廣。我都等急了。」

仍是那身背帶褲和牛仔夾克。而且,今天還把那頂棒球帽帽檐兒沖後戴著,這身打扮怎麼看都不像個女中學生。當然,雖說是自己老爹開的印刷廠,可畢竟是半夜偷偷拿來鑰匙進去,如果穿著裙子翩翩而至,倒確實不太像話了。

幸緒站在考勤機旁,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們,眉頭一皺,捏緊鼻子說:「哎呀,是不是喝了酒才來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給這傢伙慶祝生日來,多喝了兩杯。」

「哎?兩個大男人慶祝生日?誰信呀!肯定是你們想喝,卻故意找些無聊的理由。」

幸緒顧自在那兒發著牢騷,要從這點兒來看,她終歸還是個女人吧。我要告別用了二十二年之久的熟悉的名字——手冢道郎,轉生成另外一個新人了,這番感觸,又怎麼是一個頭髮長的女人所能理解的呢。

「想於什麼就幹什麼,你們以為這工廠是給誰開的呀……」

幸緒嘮嘮叨叨著把我們領到了裡邊。

已經快到夜裡一點了。竹花印務有限公司的工廠在緊靠東名高速高架橋的工廠區的一角。廠房是那種簡易建築,房頂鋪著石棉瓦,與周圍工廠比起來,顯得很破舊。面積也不過是附近文化館的一半罷了。

許是顧及到別人的耳目吧,裡面只亮著一盞燈。腳剛一踏進門,一股油墨的氣味便撲鼻而來。

只有二十坪的廠房裡滿滿當當擠著三台大型印刷機,就像三架翻斗車一樣。每台機子上都露出四組油墨滾子,分別配有印刷的黃、洋紅、青綠、黑等四種基本色。

「這,很不便宜吧?」

我這麼一說,幸緒在後邊得意地「哎」了一聲。

「你連這都不知道就去騙銀行了呀?」

「對,我的印表機是微機上用的,很便宜,不過十萬元罷了。」

「什麼!有那麼便宜的嗎,阿廣?咱們這還是半新的,一台都要三千萬。才十萬元的印表機……」

「有,當然有了。正因為這樣他才能騙過機器呀。」

「那他……不就對印刷真的、真的一竅不通了嗎?」

幸緒看著我,眼神一點點冷了起來。確實,本人是不懂這門技術。可不管怎麼說,騙過銀行的ATM,換了九百七十萬元假鈔的是我,這款額可是有史以來最高的了。可以說,這是智慧的勝利。

「所以,咱們倆兒得好好地磨鍊磨鍊這個一竅不通了。首先從aoe開始,講印刷的種類和特徵吧。」

老頭說著,興沖沖地走到機子前。從口袋裡掏出兩張一萬元鈔票遞給了我。

「一張是真的,另一張是在這兒試印的假鈔。猜猜哪張是真哪張是假?」

我再一竅不通,也不會答不出這麼簡單的問題。我接過鈔票,比也沒比,就把那張泛著油光的、一看就很低廉的假鈔給了老頭。

「呶,這張是假的。」

「把你知道的理由都說出來。」

老頭擺出一副監考官的架勢問道。

「這張一看印刷就很次。」

「還有呢?」

「紙摸起來也太滑了……而且,水印印得太薄,看得過於清楚了。」

「就這些?」

「嗯……別的……」

我仔細地端詳著手裡的這張鈔票。

一邊兒的幸緒可急壞了。

「你要認為手感不同只是因為紙質,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手感……

雖然我很後悔讓個十四歲的小鬼來提示我,但畢竟是有點頭緒了。

水印等地方摸上去多少有點兒不一樣,無疑是因為紙質的差異。但是,摸摸福澤諭吉頭像周圍,會發現有個更明顯的差異。

真鈔摸上去手指肚會有一種沙沙的、粗糙的感覺。

「怎麼樣,保坂仁史先生?」

老頭抱著胳膊,故意地叫著我的新名字。

「紙幣是彙集了一個國家印刷術精華的印刷品。這麼一張里,就包含了所有的印刷技術。」

老頭拿過一張一萬元的真鈔,在我眼前晃了兩晃。

「你可別吃驚,這裡面印刷的三種技術都用上了,號稱三大版式。」

「三大版式……?」

「印刷,說起來簡單,就倆字兒。可是光是版的種類大分就分為四種,凸版、凹版、平版、孔版等。除去孔版以外的其餘三種被稱為三大版式。」

老頭說著,「嘭」地拍了一下印刷機身。

「這台機子,是膠版印刷機,可以說是平版印刷的代表。」

「等會兒。你的意思是——三大印刷中有個平版,它裡面又有種膠版印刷?」

被我這麼一問,老頭急得直搖頭。

「唉——真麻煩。這麼著,做個小實驗給你看看吧。幸緒,墨跟紙,再拿杯水。」

「曉得了。」

幸緒慌慌張張穿過那些機子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了。胳肢窩裡夾著紙,手裡拎著小鐵桶般大的油墨罐和一杯水。

那紙,好像是超市廣告的試印品,上面都是些印壞了的蔬菜和魚啥的。

老頭把廣告放在機子旁的工作台上,打開了油墨罐的蓋子。裡面裝的,是基本色之一的洋紅,也就是紅色。老頭毫不猶豫地把左手伸了進去。

「首先,是凸版。」

從罐里拿出的手上沾滿了紅色的油墨,老頭把那手捻到廣告紙的背面。

不一會兒,那隻跟相撲運動員的手簡直沒法比的乾瘦的手便被印了下來。

「看著。像這樣在凸起的地方沾上墨印刷的就是凸版。你還記得過去印刷報紙時,都是工人們一個個挑選出鉛字,排好版進行印刷的,就是那種方法。說的再白點兒,跟小學時做的甘薯印模結構是一樣的。」

「阿廣,那是過去。現在的小學哪兒還用什麼甘薯印模呀。」

幸緒一個人在那哧哧地笑著。老頭毫不在意,仍用那張死認真的面孔對著我。不知為何,他又伸出那隻仍沽滿墨跡的手。

老頭把張開的手指併攏,像把刀那樣比划了一下。

「看,這樣你就能注意到手指間和掌紋里還滿是墨吧。這樣一弄,……」

老頭就那麼把併攏的手又一次按到了紙的空白地方。「再使勁用力……」

說著,老頭把右手放在按住紙的左手上,使勁兒壓了壓。

等手拿開後,再看紙上,這回出現了一個紅色與白色同先前的手印正好反過來的手印,就像剛才那個的底片一樣。不僅五個手指的輪廓,還有感情線、生命線等,甚至是手掌的細紋也被清楚地印了下來。

「這就是凹版印刷。方法就是在凹處留有油墨,再印到紙上。」

「就跟銅版雕刻術或蝕刻術一樣。」

幸緒從一旁為我做了補充說明。所謂的銅版印刷,就是在聚乙烯版上用磁針刻出圖案,倒上墨,把紙按在上面進行印刷。我記得小學手工課上確實曾學過。

這說明對我來說很易懂,可是老頭卻歪歪頭,看著幸緒說:

「啥?那個啥銅版……?」

「得了,得了,都是老頭子了嘛,不知道也沒什麼。」

幸緒笑著,拿起剛印好的那張手印說:

「快看阿廣的生命線,怎麼這麼短呀。看來,你可是來日不長了啊。」

「那當然了。在廠里有經理管著,下了班,還要讓經理千金盡情使喚,這就是咱的命呀。想活長點兒,也活不了呀。我真想求你對老人再禮貌點兒,懇求你了。」

「好了,好了,再講下面的平版吧。」

幸緒像哄小孩似的說,把水端到老頭面前。

老頭沖我聳了聳肩,無可奈何地接過杯子。

「注意,要好好看。」

老頭說完,把右手食指浸到杯中,用它在左手掌上划了個大大的圈。接著,把那隻左手又像剛才那樣浸到杯子中。等手上沽滿墨之後,又那麼按到紙上的空白處。這次,手印的中間畫了一個白色的圓圈。

「墨,一般都是用油做的。一旦在平平的版上潑上水,由於跟油的排斥性,那一部分就沾不上墨。平版就是利用這個方法往紙上印刷的。」

明白了。經老頭這麼一番簡單的實驗,三大版式的區別就很清楚了。

老頭用剩下的廣告單擦著手,說道:

「剩下的那種孔版,方法是在版上開個孔,從上面滴墨。以前不是有種蠟版印刷嗎,就是那個。」

「簡易油印機也用的這種法子。」

幸緒又從旁邊做了淺顯的說明。

「不過,孔版印刷效果不太好,而且不適合大量印刷,所以在商業印刷上基本不大使用。」

「這樣,剩餘的三種就被稱作三大版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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