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泰王府里有條金科玉律: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

這條金科玉律是在別莊的時候九公子思晉告訴我的,當時老子不信千萬不要同蘇公子喝酒這一條,晚上擺酒,十幾個公子加上馬王爺我,統共沒把蘇公子灌倒。不過老子收席的時候在同灌蘇公子的人裡頭算最情醒的一個,只是腳步微有踉蹌。

千萬不要給裴公子喝酒這一條,我早知道。能喝的人不顯山不露水,比如蘇衍之;不能喝的人愛喝,說的就是裴其宣。裴公子喝酒一杯上臉兩杯上頭,三杯必醉,比小耗子嗑三步倒還靈驗。

現如今,裴其宣就在亭子里,還摟著一整壇。我移步進去裴其宣沒動,我曉得一定喝得高到不能再高了。果然,伸手拎拎酒罈,至多剩下一少半。裴其宣靠著柱子,臉色清白,木雕泥塑一樣坐著。人喝高了表現種種不同,有哭的有笑的,有話多的有睡覺的,還有唱歌的。裴其宣喝多了不說話,也沒神情,只坐著。

我輕輕握住裴其宣的肩膀:「夜深了,回去睡罷。」好端端的怎麼大晚上一個人喝酒。裴其宣還是不說話,老子也不指望他能站起來。挪動了一下,裴其宣果然閉上眼,老老實實靠在我懷裡,任老子打橫抱起。我出了亭子向迴廊走,小順這時候十有十一定在某個暗處蹲著,絕不會出來幫老子搭把手。我向迴廊台階下的拐角瞄了一眼,咳嗽一聲。小順果然從陰影里閃出來,搓著手咧著嘴給我個建議:「王爺,從這裡到裴公子的卧房還有些路,不如就近讓裴公子在王爺房裡歇一夜。」這小子從沒出過一個老實主意。

老子抱著裴其宣進了我卧房,小順乖覺地先閃進房,展平了被子,幫我把裴其宣放到床上,再搓著手問:「王爺,要不要小的打些水幫裴公子擦擦?」我說:「算了罷,明天再說。」小順又咧開嘴:「王爺,桌上是小的備好的涼茶,您喂裴公子喝兩口罷,小的先下去了。」也不等我回話,閃身出門,帶上了房門。

我倒了杯涼茶,渡給裴其宣兩口。老子看他的模樣居然有些心疼。其實講良心話,老子心裡一向對裴其宣有那麼一兩分的小怵,琢磨不大透徹他心裡怎麼想。現如今看他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任我擺布,心中忽然犯堵。我摸了薄被給裴其宣蓋上,把袍子卷一卷墊在頭底下權當枕頭,躺床邊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睜眼裴其宣靠在床頭,皺著眉毛揉額頭。昨天痛快今天受罪。我撐著胳膊坐起來:「頭不礙事罷?」裴其宣放下手懶懶說了句不礙事。我下床摸起外袍,早被昨天一夜墊在頭下皺得不成樣子。打開房門喊了聲小順,只聽見一聲應,卻不見人影。

裴其宣也從床上欲站起來,我輕聲說:「你頭還疼就再多睡一睡,我讓人把早飯送過來你吃。」裴其宣恩了一聲,眉目間漸漸是平時的神采,「你昨晚上在房頂上與符小侯爺喝酒,喝得可痛快?」

我乾笑一聲,舔舔嘴:「倒是好酒,不過花雕烈,不如你喝的桂花酒香甜。」裴其宣從床上站起來,打了個呵欠輕輕靠過來:「我身上的酒氣還重不重?」

老子望著那一雙漾著霧氣的眼小心肝提溜了一下,恰好小順送了洗臉水過來,化了一場尷尬。

吃了早飯借了康王的帖子,請我到他府上賞桂花。桂花誰家沒有,康王是借故找人聚聚,康王秋涼天走上春風運,終於在八月十五晚上哄如意了嫣兒,用的正是老子教他的招數。康王滿面春光對我跟仁王安王道:「我如今才知道,情這個字,竟是人間最貴重的詞字。你這一生一世,惟獨一個情字,人人不同。也惟獨一個情字,一生一世只得與那一個人。」仁王敲著扇子道:「照你這樣說,世上便不該有多情這兩個字?」康王得了嫣兒,與情字上也得了開悟:「多情不過是個託辭,不是真心。真心只有一個,哪能分成許多份?你不與人真心,也難得別人真心。所以人才道自古多情空餘恨,說的正是這個道理。」

康王飲水不忘思源頭,說要留諸位吃飯,主謝老子。我說:「這幾天喝得忒多,實在不能再喝了。」推說府上有事,告辭走了。

轉眼到了八月二十七,第二天就是符卿書娶公主的大日子。衍之幾天前就把兩份禮單擬好分別送了出去。自古有了新人笑便有舊人哭,老子晚上在京福樓酒樓碰見了一位買醉的兄弟,孫將軍。

我進京福樓的時候孫將軍已經喝到半醉要下樓,正好撞見王爺我,問了安又約我同喝。再兩三壺喝到全醉,孫將軍看著窗外的夜空,大著舌頭道:「七王爺,你曉得么?是我同公主說,符小侯爺~他就是飛天蝙蝠~~那天晚上,我跟在飛天蝙蝠後面,我認得符小侯爺的武功。」

我吃著五香豆腐乾道:「哦。」

孫將軍欣賞我的態度,又自幹了兩壺,舌頭越發的大起來:「七王爺,我~我再告訴你件事情~王爺說~我猴子想~撈月亮我也認了~我說~你一定要聽~其實,那天晚上,折回來跟公主說話那個~~是~是我~~」

「我話~說多了~公主,公主她聽出是我~結果回了宮,公主又跑出來,她來找我~她~她說~公主說,她早聽說飛天蝙蝠是朝里的少年英才,結果~她再想了想我的名字~她,她說~她早猜著飛天蝙蝠可能是我~~我居然,居然開始沒跟公主說~飛天蝙蝠他就是符小侯爺~王爺,你說,我是不是該拉出去砍了?我他媽是不是不是東西?」

這問題不好答,老子沒吭聲。

孫將軍抓起酒壺,往嘴裡倒了兩口,繼續:「後來~~後來~~公主她又跑出來找我~~我,我終於他媽像個人,我終於說了~飛天蝙蝠不是我~~符小侯爺他~他才是……公主她就走了~再沒回來過~~」

孫將軍再看夜空,撲通往地上一跪,哭了。「王爺~~今天我,臣,孫飛虎什麼話都實說了~欺瞞公主是重罪,求王爺把臣交給皇上,賜臣個死罪。我我我~~」

我靠……

老子沒奈何還要勸解孫將軍:「自古情關難看破,一個情字誤了人。孫將軍,是男人咱就站起來,天涯何處無芳草。」

孫將軍像一鍋粥一樣地爬起來,老子伸手拍拍他肩膀:「這話到我這裡為止,明天與吃喜酒,是爺們的挺直了腰竿去!」

孫將軍不知道聽進去了沒,哽咽點頭。可嘆一條鐵漢子,我也看夜空,忍不住蒼涼兜上心頭,直透到骨頭縫裡。問世間情為何物!

我踏著夜深的涼風,回到王府。方踏進內院,小順輕聲向我道:「王爺,今天來了個客,已經在客房了。找蘇公子的。」我泰王府居然有客,還是來找蘇衍之?小順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瞅著我:「王爺,那人說是從揚州來的,姓盧,叫盧庭。王爺要不要見見?」來找蘇衍之的我見做什麼。不過沒聽說蘇家有什麼姓盧的親戚,大老遠的從揚州來找蘇衍之做甚?我說:「今天晚了,等明天再說。」

第二天到了公主與符卿書結婚的正經日子,我趕大早起床,胡亂用了些早飯。娘的哥哥婆家的客不好當,早上要趕去宮裡看公主上轎,再趕到安國府吃喜酒。蘇衍之在小廳等我,雖然前些天禮已經送了,今天見面仍然要有個意思。一塊對玉兩掛明珠算是給公主的見面添香禮,玉雕的駿馬一對外加紅封的一百兩銀子是去安國府進門的上單禮。又臨陣背了些客套詞句在肚裡,跑趟茅廁喝口茶準備上路。趁喝茶的工夫我問衍之:「昨天聽小順說有個從揚州來的姓盧的客人找你。我要見不要?」

衍之還在點查禮封,我伸手攔他坐下倒了杯茶,「方才都看過了沒大礙。算我不中用,連累你跟著折騰。」衍之接了我遞的茶坐下:「昨天是我家原本的一個舊交,進京順路來探望。沒什麼要緊。」輕描淡寫地一說,我也輕描淡寫地一丟。

宮裡面喜洋洋熱鬧一片,太后拉著公主叮嚀了一回,太妃摟著公主哭了一回,皇后再摟著公主哭了一回。正好催妝炮響了三遍,公主上喜轎。

除了在邊關的福王,加上我六個王爺都到了,正好相約同去吃喜酒。符小候的老爹花了大本錢,迎親的隊伍從正華門一路排前宮門,六個陪嫁嬤嬤二十個宮女簇擁公主上了華轎,御林軍的一個隊在前面開道,吹吹打打直往安國府。一路的屋脊上蹲滿了看熱鬧的人民群眾。

我和幾位王爺繞了別路走,遠遠趕在車駕前頭。在安國府門前遇上了一臉強顏歡笑的孫將軍與老子只見過一回的老丈人大舅子周國丈和周國舅,大家金風玉露喜相逢,苦了迎客的行禮。繳了上單禮,功德將近圓滿,只剩下觀禮與一頓喜酒。

老候爺與符卿書親自相迎,符小候今天是主角新郎倌,更與別時風采不同,大紅袍子襯的相貌華貴逼人。不過照老子看,什麼樣的男人胸口掛上那朵大紅花,都傻了。

我笑著對符卿書拱手道了聲恭喜,符卿書也對我拱拱手。跟著是孫將軍的一抱拳,從舉起到落下都像兩隻手各綁了一隻鉛球。我特意等孫將軍走在一處,低聲道:「今天可挺住了,做戲就做的像些。」孫將軍顫抖著嘴唇,對我感激地一笑。

公主嫁人與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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