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裴其宣定的客棧也是奉陽最大的客棧。掌柜夥計比在正興更透著殷勤。進了上房剛安頓好,一杯熱茶正好喝完喘過氣的工夫。小夥計來報說前樓雅間酒菜已經整治好了。

符卿書端著酒杯對我含笑道:「仁兄府上,果然濟濟自有卧龍鳳雛。」裴其宣向符小侯舉一舉酒杯,微微一笑:「公子過獎,在下惶恐。」符卿書放下杯子:「裴公子過謙了,可惜與你相識甚晚。吾不才,府上也不曾得有公子這般妙人,可嘆。」

裴其宣彎起眼角:「其宣越發惶恐。」

我左右看看,打個哈哈:「這個辣子雞燒的不錯。」

吃完了飯,我喊過小順:「讓廚房給蘇公子熬的熱粥送到房裡去了?」

小順點頭:「剛送過去,蘇公子正睡著,小的先把粥放在桌上涼著了。」我擺手:「我自己去瞧瞧。」

蘇公子果然在床上睡的沉。進了客棧我就先吩咐店家準備熱水讓蘇公子洗澡自去歇著。蘇公子也確實到極限了,洗了澡倒頭在床上就睡了。

我伸手摸了摸粥碗,溫度正好。蘇衍之一天只早上吃了點東西,還是叫起來好歹喝口熱粥。我俯身到床邊,看蘇公子委實睡的香,猶豫了一下。正躊躇,蘇公子倒自己醒了。

我把粥碗端過去,蘇公子接了喝了兩口,說了聲多謝。我說:「一天沒吃過別的,你還是都喝了吧。」

蘇公子難得真心對我笑一笑,接著把粥喝完。我接過碗放在桌子上,「明天再叫人過來收,今晚上我讓誰都別過來,你放心睡。我先出去了。」

蘇公子目送我出門:「晚上也早些歇著,別忘了搽藥。」

一句話說的我心裡很受用。蘇公子與其他不同,這種話輕易不說。我還是頭一回聽到。

踩著風推開卧房的門,一眼看見裴其宣正坐在桌子旁喝茶。我見他轉頭,呲牙笑了笑:「走錯門了,你歇好,我去睏覺。」

裴其宣擱下茶杯:「是這間沒走錯。」

我摸摸鼻子重新走回去:「裴公子找我有事?」

裴公子站起來走到我跟前,「王爺最近好生客套,您以前,可從來直呼其宣名的。」

裴公子眯起眼,這句話貼著我的耳根說出來,老子渾身的汗毛頓時根根亂顫。咳嗽一聲,我不留痕迹後退一步,乾笑:「這不正在微服中,說話做事要格外謹慎小心。」

裴其宣一雙眼珠子潤了水似的瞅著我,目光沾了濕氣直飄過來。我鎮定心神,剛要再說話,裴其宣忽然抬起手往我臉上招呼,手指碰上我的左眼:「也忒不小心了。」

我說:「沒大事,抹兩天葯就好了。不過起夜的時候門框上撞了一下。」裴公子哦了一聲:「又是么?」又是里的那個話外音,八里路外都能聽到。

我還當真有些不知怎麼好,裴公子是我最怕對付的一個主。裴其宣從我眼上撤了手,眼見一張臉離我越來越進,我咽咽唾沫,正思索敵進我退的戰術,裴其宣忽然一笑:「好生歇著罷,我先自回房了。」手輕輕往我肩頭上一擱,徑自走了。

一股過路風擦著我鼻子尖一陣陰涼。

幾天的行程倒也風平浪靜。裴其宣偶爾讓老子犯點小醋,符小侯也只款派比平時端的更足了些,只有蘇公子明顯情緒不佳,往南走一程,話就少一句。

趕了六七天的路,過了淮河,總算功有所成,到了巡查第一站徽州。

白牆灰瓦,深巷抹檐,牌樓兒馬頭牆,地縫裡都透著一股墨水氣。

我掀著車帘子扇著涼風搖頭讚歎:「果然是好地方。」裴其宣在我身後跟了一句:「說的跟王爺頭回來似的。」我小吸了一口氣。如今有裴其宣在跟前,與蘇公子符卿書不同,要時刻悠著些。

小順從後面的大車上爬下來,扒著窗戶鬼鬼祟祟向我低聲道:「少爺,小的有件事情要同你說下。」

我招呼停了車下去,小順把我拉離馬車三米開外,壓著嗓子道:「王爺,咱在徽州住哪裡您給個示下。」

我說:「這什麼事情了?照趕路的常例。挑個象樣的客棧定天字型大小的上房。看著住。」這點小事情還要來請示王爺我,真一天傻似一天。

小順低下頭:「奴才領了,奴才是不曉得王爺打算住客棧還是蘇公子家。才特來問一聲。」

我手裡的摺扇啪的一合。「蘇公子……家?」

蘇衍之,徽州人氏。

一句話兜上我心頭。老子聽見巡查昏了頭,居然從頭到尾沒注意,查訪的重點地區正是蘇衍之的老家!

蘇公子在馬車裡一臉水波不興:「還是到在下家中住來的方便。不過宅子荒廢了一年,恐怕下人也不剩下幾個,住著要冷清些。」

我不吭聲,裴其宣也不吭聲。符卿書將眉毛挑了一挑:「我倒沒甚的意見。那便叨擾蘇公子了。」

蘇府在徽州城東。小順輕車熟路,指點車夫繞小道前行。徽州城裡牆高巷深。拐了七八條小街,進了一條清冷的長街。路面上空蕩蕩的沒半個人影。一整條街是白牆灰瓦的高院牆,只有一個朱紅的高大門樓,匾上兩個墨書大字:蘇府。

我肚子里咂舌蘇衍之家當年真是闊綽。一條街全是住宅的院牆。我的王爺府,也只得這個樣子。

眾人下車都默不做聲,蘇公子慢慢走上台階,小順跟上去,拉住門環叩了幾下。

大門緩緩開了一條縫,伸出一張滄桑的老臉:「這裡沒人……」話沒落音眯起的眼轉到了蘇公子身上,頓時打住。蘇衍之向前走了一步,聲音還是不高不低不急不緩:「高伯,宅子里這些日子可好?」

高伯顫巍巍地從門縫裡走出來,望著蘇公子,抖著嘴,不說話。

我冷眼站在旁邊,同其他人一道默不做聲。三年前蘇公子被親哥哥送給小王爺至今,第一次回家。蘇家敗了也近一年。

蘇家的老管家高伯把古裝戲裡舊別重逢故仆逢主的煽情大戲演了個全套,方才開門放我們進去。跨進門檻的一剎那,高伯從蘇公子身上移開淚眼,一眼瞧到我臉上,又五雷轟頂似的僵在那裡,呼吸急促臉色發青,哆哆嗦嗦伸出一根手指:「你,你,你……」

我傻了零點一秒後反應過來。可不我正是拐走蘇公子搞垮蘇家無惡不做十惡不赦的蘇家天敵變態小王爺柴容么?!

高伯用看長了翅膀的鼻涕蟲的眼光看我完全是情理之中理所應當我咎由自取……

我抖了抖臉皮,對高伯咧開嘴:「哈哈高伯,好久不見。」

高伯倒抽一口冷氣將要痰厥的當兒,我另一隻腳跨過蘇府的大門,光明正大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鑒於高伯痰厥昏迷,安排廂房各自去住只有自力更生。名言說書倒猢猻散。單看蘇府的氣派,當年呼來喝去做工使喚的絕對不比我那王爺府少了。到如今空蕩蕩的大宅子里,只剩下高伯一家六個人頭,還有兩個是穿開襠褲的娃娃。

高伯乃是足以編進忠義英烈傳流芳百世的義僕。若照了老子,一大宅子的人跑個溜溜乾淨,正好剩下高牆大屋子供老子受用。今天睡東廂明天睡西廂,值錢的東西統統換成現銀花差,也算盤活市場經濟的一點貢獻。但是,高伯的兒子二狗一面帶領小全小順墨予挑房間搬東西打掃卧房,一面細數他爹的忠義事迹,比如當初如何扛著一把從殺豬王大那裡借來的鋼刀一夫當關保全了蘇府所有的古玩瓷器:如何每天含著眼淚把蘇衍之與蘇二爺的廂房打掃的一塵不染;如何一天三次給蘇二爺的牌位上香上供,蘇二爺不吃蘋果,所以供果里從來沒有蘋果……諸如此類滔滔不絕,聽的我搖頭長嘆唏噓不已。

最後二狗搽著眼睛說:「府里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爹一個。爹說人手不夠,愣從鄉下把我跟我媳婦還有我兄弟三柱子叫過來。地里沒人管,今年坐吃山空,三柱子鄉下定的一門親事也吹了。」

我長嘆一口氣摸出一張銀票,塞進二狗手裡。第二天早上,高伯來敲我的房門,開門跪倒把銀票擺在我腳邊:「王爺恕罪,小人的兒子沒有見識。小人一家賤命,當不起王爺的賞賜。」脊背筆直滿臉正氣浩然。我沒說什麼,誰讓高伯是義僕我是反派,認了。

反派有反派的苦楚。高伯礙著蘇公子的面子,只放暗槍不動明劍。譬如住處安置。蘇公子自然住他在家的老地方。東廂貴客房安頓了符小侯,書房安排下裴其宣。我被從臨時打掃的客房挪進蘇二爺的老卧室,高伯說,全府只這間屋子最氣派,當得起王爺我的身份。

當天晚上,我起夜找茅房在院子里迷了路,遠看見一間屋子裡透著燈光,轉過去扒窗戶一看,原來是間靈堂,桌上供著個牌位,高伯正跪在蒲團上念念有詞:「……回來了,二爺,冤有頭債有主,人就在你房裡,你有什麼放不下的,可以了結了……」

我哭不得笑不出,只有罵娘解氣。蘇公子回了故居睹景思情焉有不傷感的道理,我也不方便去打攪。啞巴虧就吃一點,橫豎老子也是奈何橋上有情面的人,身正不怕鬼敲門。

我摸回蘇二爺的卧房,倒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