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樂越隨在小宦官身後,步入皇帝的寢宮鳳乾宮。

邁入門檻,便聞見濃濃的葯氣。樂越常年挖草藥賣錢,還長在山下鎮子里的藥鋪打零工,對藥草氣味十分熟悉,嗅得出葯氣中有茯苓,柴胡,貝母並冬蟲夏草的味道。

難道皇帝的病其實是肺疾?鳳乾宮甚大,樂越先看腳下,精巧的鏤花磚地,花紋已被磨得有些模糊,並非傳說中皇帝老子的住處那般遍地金磚。再看四周,牆不是很新,掛著幾張山水字畫,沒有糊滿金箔。深硃色的廳柱半新不舊,樂越偷眼迅速掃了一下房梁,未瞧見傳說中晚上又來照明的大夜明珠,反倒是牆角停住旁擺著銅質的燈架,色澤頗老舊,不過擦得很亮。

店中的桌椅擺設,也都半新不舊,四處垂掛的薄紗帷幔中綉著三尾鳳紋,用的貌似不是金線。

其實,樂越腳下次的轉不比金子便宜,房梁和廳柱是鳳翼杞梓木,半新不舊的桌椅為小葉犀角檀,連燈架下墊的那方小小的席墊都是只長在江南某地水邊的玉線香蒲編就,沿的是一匹千金的紫槿麻布邊,沿邊的線是西域進宮的雪蠶吃金絲楠木葉所吐得絲,牆上的山水字畫出自陸探微與張芝手筆。這些,樂越自然統統看不出。

所以皇帝老子的寢宮挺讓他失望,這也太寒磣了,除了屋子大點,還不如狐老七的狐狸洞奢華。狐狸洞里的大花瓶上還鑲著金邊來者。

看來當皇帝沒有傳說中的那麼享福,今上大概因為不被鳳凰待見,所以如此落魄。樂越聞著葯香,心中陡升同情之意。

鳳乾宮中服侍的宮女和宦官很多,殿中卻靜悄悄的,連大聲呼氣的聲音都沒有,引他們進來的小宦官腳步極輕,樂越不由自主也隨著放輕了腳步,小宦官打起珠簾,引他們進入內殿。

遙遙見上首的椅榻上端坐一人,身穿深朱闊袖玄黑袍,頭戴珠冕,樂越還沒來得及細看,身旁的定南王和杜如淵已倒身跪拜,樂越也跟著跪倒叩首。

皇帝道了聲「平身」,聲音甚是年輕,語氣平和,稍嫌中氣不足。樂越在定南王和杜如淵之後爬起身,尚未站直,便聽見皇帝問:「哪個是樂越?」

樂越躬身道:「草民便是。」

站在皇帝身後的小宦官立刻大聲喝道:「大膽!回皇上話竟敢倨立不拜!」

樂越鬱悶之,剛要再跪倒,皇帝已溫聲道:「並非在正殿中,不必拘禮,站著回話吧。」

微微一頓,「你上前一些。」

樂越躬身謝恩,向前些許。皇帝再道:「把頭抬起來,讓朕看一看。」

琳菁隱身在樂越身後不耐煩道:「這個皇帝煩不煩,想看清楚樂越就一次把話說明白,一句話拆成幾句真啰嗦。」

商景在杜如淵頭頂瓮聲道:「把一句話拆成幾句正是凡間帝王與官場必會的學問之一。」

樂越遵旨抬頭,趁機覷清聖容。

座上的天子年紀約莫比孫奔長了少許,身著綉鳳紋的帝袍,面容蒼白文秀,身形瘦削孱弱,注視著樂越微笑道:「好一個神采奕奕的少年。」

樂越再彎腰:「皇上過譽了。」

心裡大不敬地想,皇帝長得實在不像皇帝,倒像個病怏怏的小書生。認太子這麼大的兒子太不靠譜了,認太子做弟弟還差不多。

昭沅小聲在樂越耳邊道:「這裡沒有鳳凰,皇帝身上的生氣好薄。」

生氣淡薄,周身還有淡淡的灰氣,這個皇帝命不長久了。

皇帝沉吟道:「樂越,樂越,這個名字也甚好。聽聞你在玄道門派長大?」

樂越回道:「草民曾是青山派弟子,這個名字是昔日的師父給起的。草民這一代的弟子,都是樂字輩。」

皇帝含笑道:「原來如此,太子也是從小在玄道門派長大,似乎與你還是舊識。你如何進的玄道門派?」

樂越頓了一頓,道:「草民的父母在十幾年前的塗城之亂中亡故,是昔日的師父救下了草民,將草民帶回了青山派。」

皇帝似是不經意地問:「你的身世,也是你的師父告知與你的?」

樂越微微一凜:「不是。草民昔日的師父只是恰好經過塗城時將草民救出,並不知草民的身份,他老人家只是告知草民,父母亡故於塗城之亂而已。」

皇帝頷首,咳嗽了幾聲,接過一杯茶水飲了一口,接著道:「既然如此,你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

樂越沉聲道:「因種種機緣得知。」

皇帝微微一笑,關於這個「種種機緣」究竟是什麼,他沒有細問,因為不需要。他轉向定南王道:「此事多虧杜卿,幫了朕一個大忙,致使皇族血脈不至於流落在外,杜卿與世子,朕自有封賞。」

啊?樂越張了張嘴,卻未發出一語。那廂定南王已躬身道:「臣謝皇上隆恩。」

樂越本想說,定南王爺與世子和此事也毫無關係,偏偏皇帝說了個功字,又說了個賞,他的話就不知該如何說了。

說定南王無功不需賞?他也想得到,自己沒錢沒勢沒背景,和杜如淵一路在一起,換了誰是皇帝,都會猜測他樂越是不是定南王不服安順王,一手培植起來的傀儡。多說只會越描越黑。定南王已經慨然扛下了這個罪名,樂越便沒再開口,想先等著皇帝的態度明朗些再做打算。

御榻之上,皇帝勉力壓下一陣咳嗽,許久,方啞聲道:「樂越生在民間,倘若未經驗證,朕就將你納入宗室,恐怕朝中眾臣,天下百姓,都不會信服。涉及皇室血親,朕亦不可能草率,須得經由幾道測試驗證,才能最終定下你的身份。」

琳菁嘀咕道:「測試?樂越這支血脈在外面一百多年了,皇帝又沒有傻龍的龍珠那麼好用的東西,要怎麼測啊?」

定南王已出聲詢問道:「敢問皇上,要怎麼測?」

皇帝站起身,緩緩道:「朕要在太廟正殿內,太祖與太宗皇帝神位前,與樂越滴血認親。」

樂越在心中吶喊一聲,不是吧!這怎麼可能成功!

他樂越到底是不是老和家的人這件事先按下不表。就算的確是,這支血脈散落民間,早已摻雜數代平民之血。滴血認親這個方法是父子兄弟相認用的,爺孫都不一定好使了,何況他和皇帝之間的親戚關係隔了一百多年?卻聽皇帝幽幽地道:「滴血認親是目前唯一能使你身份服眾的方法。在太廟之中,蒙太祖、太宗及各位先帝護佑,所得結果定然不會出差錯。」

話畢,意味深長地望向樂越。

樂越心中一動,似有所悟。

皇帝折身坐回御榻上,勉強壓抑的咳嗽崩出喉嚨,宮娥宦官們捧著盂帕茶盤跪倒在椅榻邊。皇帝咳了片刻,扔下掩住口的巾帕,虛弱地道:「樂越從今日起可暫住在宮中,內廷西側有一處樂慶宮,倒與你的名字相合,你可暫居於彼處。杜卿在京中有宅邸,朕便不再另做安置,世子留宿宮中,與樂越做個伴吧。」

樂越與定南王、杜如淵一道跪下謝恩。

皇帝又與他們談了幾句,便命小宦官帶他們下去安頓。

走下鳳乾宮的台階,樂越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後背的衣襟涼濕一片,黏在皮上。

邊張和連六兩位公公在階下等候,鳳乾宮的小宦官將皇上的聖意轉傳,仍由邊張連六引著他們去樂慶宮。

步上路徑交叉處,邊張公公向定南王躬身道:「王爺到這裡可以留步了。」

杜如淵道:「父王,兒臣暫時陪樂越住在宮中,父王毋需挂念。」

定南王的目光掃過樂越,最終還是落在杜如淵身上:「在宮中,切記謹慎守規。」

杜如淵應了聲是。定南王輕嘆了一聲,轉身隨幾名小宦官離去。

連六公公笑嘻嘻地向樂越杜如淵兩人道:「世子與這位,樂慶宮已收拾妥當,請隨我來。」

就在邊張和連六引著他們向樂慶宮去的同時,後宮中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般飛躥,散播到各個角落。

皇帝命人收拾樂慶宮時,眾人早已猜到,那位自稱皇家血脈的亂黨首領,定然會在這裡住下了。

而今事實果真擺在眼前,後宮之中頓時掀起紛涌的暗流。和韶雖然體弱無子,但妃嬪的數目並不算少。以皇后為首,賢妃、德妃、惠妃、淑妃四位貴妃,並何昭儀,沈昭儀等數位妃嬪才人,浩浩蕩蕩,湧進凰慈宮中,求太后拿個主意。皇上讓個鄉野的土匪頭子住進了宮中,雖然是在最靠近外廷的西犄角處的樂慶宮內,仍讓諸位娘娘們覺得心裡不踏實。

皇后捏著手帕拭淚道:「太后娘娘你要替我們做主,聽說那個匪首好生厲害,會變成一隻長翅膀的大馬猴,騎在烏龜上騰雲駕霧,安順王爺的數萬大軍都奈何不了他。臣妾們可都是些弱女子啊~~」太后近日為兒子謀算,耗盡心力,常恨兒子的後宮之中皆有貌無才有胸無腦之輩,沒一個中得了大用,幫得上半分忙。好容易將那樂越弄進宮中,國師府與安順王一黨尚未發難,後宮中的這一堆竟先跑過來哭鬧。真真是有眼無珠看不清大局,一群蠢材!!

但後宮中蠢材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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