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袁德打著誅婁軍的旗號起兵,但起兵不久,程適和顧況便都看得出,袁大帥和當年內亂時的各位大帥一樣,其實是想連小皇帝一起誅討進去的,對那張龍椅思慕無限。後來恆商突然冒出來,袁大帥為了面子,不得不名義上臣服於恆商,實則軍權還在他手中,恆商如同個妝點門面的擺設。有了恆商在,不少地方兵馬前來臣服,誅婁軍越來越壯大,顧況越來越覺得事情不對。

程適和顧況都是在內亂中滾爬活下來的,當時因為一股復仇的熱血進了袁德麾下,待仗越打越激烈後,他們從小磨練出的雪亮雙眼便瞧出了局面不對的苗頭。程適素來有話就說,某日就向顧況道:「不知道睿王殿下是不是想討伐婁氏後,順道把皇位也替他哥哥坐了。到時候他和咱們的袁大帥非再打一場不可。哈哈,程太師和呂小面瓜到時候如果還沒死,肯定替他打袁德,打得一定熱鬧。要是這兩人死了,勝負就不好說了。」

這番話正好說中了顧況的憂慮,這些憂慮一直在顧況心頭壓著,這時候看著恆商,越發憂慮。

皇上與恆商的兄弟情誼似乎相當深厚,現在恆商是誅婁軍名義上的頭兒,實則等於是叛軍的頭兒……

顧況想得走神,驀然聽見恆商在他耳邊低聲道:「景言,景言。」

顧況連忙回神,正望見恆商一雙澄透的雙目瞧著自己,十幾年前那個坐在破草褥子上眼巴巴看著顧小幺的娃娃顧況的心中仍然記得清清楚楚。恆商喚他道:「景言?」

顧況一陣熱血上涌,張口道:「殿下,我有句話不知能否唐突一問。誅婁軍打往京城,殿下只是為了誅滅婁氏么?」

恆商怔了怔,聲音平淡道:「我,只是為了誅婁氏而已。」轉目又瞧向顧況,浮起一點惆悵的笑意,「難道景言你以為,我還為了別的?」

顧況有點無措。恆商看著他:「江山,皇兄的皇位?景言不會這麼想我吧。不過也未必,如今的局面,對錯恐怕講不清了。」

顧況道:「殿下,我其實是想說,一旦……」

一旦兵敗,所有人死路一條,恆商更是死路一條。

一旦起兵成功,誅滅婁氏,今上繼續在位,恆商恐怕難逃謀逆之罪。

一旦今上被逼下皇座,袁德與其他覬覦皇位的人一定群起而涌之,恆商如果落敗,更是死路一條。

只有誅殺婁氏,逼退今上,殺掉袁德,就像說書的段子一樣,恆商去做皇帝,方才可能有惟一的活路。

殺出這條活路要能耐夠大,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顧況想想小心肝就有些哆嗦。這些一旦,恆商是否都已想過。

恆商在顧況身邊輕輕嘆了口氣:「慕遠已經死了,不能再讓少師死、太傅和太師死。所以婁氏必誅。」

誅婁軍一路打向京城,打啊打的,就打了大半年。

這大半年中出了不少事情。

朝廷裡面,恆爰一病不起,起初只是發熱,太醫院進湯藥,恆爰喝一半吐一半,發熱便轉成了肺疾,御醫們成天圍著皇上轉,稍微調養得有點起色,皇上就開始不眠不休地理政,三、四天後,又起病,再纏綿病榻一月,如此反覆四、五次,入夏之後,恆爰就再沒怎麼爬起來過。

全天下人都在猜,今上不知道還能活幾天。恆爰歸西之後,皇位又會落到哪個手裡。太后主政,朝廷的大權看似全在婁氏手中,不少誓死忠於恆氏的人紛紛去投奔恆商,恆商的軍馬越發壯大。

偏偏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後宮的杜妃給恆爰生了個娃兒,不巧是個男的。

大婁尚書現在已經是婁宰相,趁著某天恆爰爬得起來上次早朝的時機,懇切奏請恆爰立杜妃為皇后,封那個剛出生的娃兒為太子。一瞬間,婁氏就從野心勃勃的篡權派轉變成了忠心耿耿的太子黨。

恆爰在龍椅上不輕不重地道:「宰相何必太著急,朕初為人父,名字還未來得及替皇兒取,封后立儲乃是大事,容朕再考慮考慮。聽聞近日戰事又緊,朕病乏無力,一切煩勞宰相多操心。」說了兩句話,似乎氣力又有些不濟,不多時便退朝了。

太后看著恆爰的樣子,十分心痛。每天都招宦官御醫來問三、四次話,問恆爰的情形如何。御醫們都說,其實皇上的病並不甚重,只是拖得太久,恐怕對龍體大大不利。太后日日嘆息,某天終於忍不住,對著張公公大哭了一場。

「哀家知道,現在全天下人都在罵哀家,說哀家縱容外戚亂國。我何嘗想這樣?天地良心,我自從嫁給先帝起,沒有一天不在求上天保佑恆氏的江山千秋萬代。太師和太傅當年的確有復國這功,但功太高必定蓋主,就算太師和太傅沒存什麼心思,誰知道他們的兒孫們如何想?還有睿王恆商,他與司徒氏交好,和呂程兩家亦來往親密。張安你也知道,皇上有些實心眼,又被司徒暮歸勾得好了男風,至今不過只有杜妃給他生了個皇子,哀家不能不防著旁人有覬覦皇位之心——哀家只是覺得娘家人可靠些,想替皇上將這些人的勢力壓一壓。沒想到竟然亂到這步田地,哀家現在也沒了主意,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

張公公彎著腰聽,只能唯唯諾諾地勸太后寬心。太后悲悲戚戚,哭了近一個時辰,正在此時,前方的戰報傳來,又有一座城池的守軍開門歸降恆商,恆商的軍馬此時離京城只有不到三百里。

這個戰報是婁予省親自拿給太后看的,太后看了後,方寸有些亂,婁予省道:「姑母請放心,侄兒故意放幾座城池給恆商,多一座城池,他便多一處需要防守的地方,兵力就分散一份。京城及沿省侄兒已經布下重兵,都是心腹精銳,請姑母安心。侄兒一定擒住恆商與一干叛匪,憑他們區區幾隻螞蟻,竟然自不量力,妄想撼動我們婁家根基!」

太后近日聽侄兒口中的話,已經完全將恆爰拋在一邊,口口聲聲只提婁家,心中有了一兩分明白,婁予省如今大權在握,太后也奈何不了這個侄兒,只得道:「予省,你一定要幫姑母替皇上和小皇子剷平逆賊,姑母一定讓皇上封你王爵。」

婁予省哈哈笑了一聲,道:「姑母只管寬心坐著,天下沒人能奈何得了婁家。」大踏步轉身出去。

太后獨自在殿中坐,心亂如麻,終於忍不住去乾清宮看恆爰。

恆爰剛剛喝完葯。不久前杜妃抱著兒子過來看恆爰,嬰兒聞不得殿中的藥味,進了殿就哇哇大哭,杜妃看著恆爰也嚶嚶地哭,恆爰被哭得頭暈眼花,好不容易杜妃抱著孩子走了,得了片刻安靜。小宦官從恆爰手中接過葯碗,恆爰道:「近日他們一個個見了朕,都哭得跟粥似的,只盼等朕死的時候,他們別哭到將朕從棺材裡吵出來就好。」

太后沒讓傳報就進了乾清宮,轉進內殿時,恰巧聽見了這句話,頓時撲到御榻前,抱住恆爰大哭起來:「皇上——皇上你說的什麼話——你說出這種話還不如殺了哀家的好——皇上,是哀家錯了——是母后錯了——哀家知道你心疼司徒暮歸替人頂罪,還逼著你將他殺了,可皇上你不能為了司徒暮歸,連江山社稷母后與臣民嬪妃都不要了啊——皇上,杜妃已經替你生了個皇子,你忍心讓這孩子和你一樣,連父皇的模樣都不知道么——」

恆爰剛喝下藥,正存在胃中,聽了「司徒暮歸」四個字,與太后連著這四個字扯出來的話,終於眼前一黑,一陣大咳,將葯汁全吐了出來,外加一兩滴嗆破喉嚨滴出的龍血。

殿內頓時亂成一團,宮女宦官們手忙腳亂,太后嘶聲喚人傳御醫,恆爰自己抬袖子抹了抹了嘴角,向太后道:「母后,朕的身子真的沒什麼大礙,只不過是……」起身坐直,「母后,如今天下大亂,婁予省和婁氏中人也折騰得足夠了。此時將太師太傅等人從牢中放出,自行辭官認罪,尚算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太后的心中雖然已經後悔,但是一來婁家人的事情她已經做不了主了,二來將呂程兩家從牢中釋出來,等於承認做錯,抹不下面子,道:「皇上,雖然予省等人做得有些過,但如今當務之急,是將逆賊恆商等人一網打盡,等一切太平後,別的話再慢慢說吧。」

恆爰便曉得了太后此時依然對恆商殺心不滅,輕輕嘆了口氣道:「母后說得也是,那就先如此吧。」

太后戰戰兢兢地囑咐恆爰千萬保重身體,出了乾清宮。

婁予省所謂的心腹重兵似乎並不如他所預想,朝廷中的精銳兵馬大部分都是跟著程太師當年征戰磨練出來的,多數去投奔恆商了,婁予省手中的兵卒不少,打過仗的不多。

恆商的兵馬長驅直入,直奔京城而來,沒過幾天,前線再傳急報,太后急惶惶去找恆爰,恆商的兵馬已經僅離京城一百里,太后拿著一張紙,讓恆爰用玉璽在上面蓋個印兒,調動京城中的親兵與禁軍。恆爰一邊蓋玉璽一邊問:「婁予省還頂得住么?」太后看見兒子一臉死不死無所謂神情,暗自在心中垂淚,道:「皇上,親兵禁軍共兩萬有餘,恆商那個逆賊決計會被擒住,皇上放心。」

恆爰拎著玉璽道:「朕是想放心,但母后別忘了,朝中手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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