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恆爰走到永德殿前,默諫的諸官依然跪在殿前,密而且齊的有序跪排著,從絳紅到淺藍。

晴日閑望,極目南山;南山鬱郁,蔥蔥芥蘭。

司徒暮歸曾在喝酒的時候念過這麼幾句,句與句十分不搭,尤其是那句蔥蔥芥蘭。司徒暮歸當時答道:「皇上命臣念行酒令,本想要念兩句詩以示臣的風雅,念到第三句的時候忽然想到眾位官僚上朝時,排列的整整齊齊像一畦畦的芥蘭菜,第四句便由不得地出來了。」

很長一段時間,恆爰上朝的時候,看見御階下整齊伏地的百官,總想到一塊塊的芥蘭菜地。

恆爰站在菜地前,道:「眾卿在此跪著,卻不說你們有什麼待諫之事,默不言語,難道要朕來猜?」

為首的幾位紅色官服的官員叩頭道:「臣等此時,卻也等於無話可說。」這幾人都是司徒氏的門生。

恆爰負起手,笑道:「難道你們也覺得朕對司徒暮歸判得輕了,所以都不做聲來這裡責備朕么?」眾官急忙抬頭,恆爰卻已向內宮處去,只飄下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都覺得輕了,朕就順了你們的意,賜他死罪吧。」

二月初三午時,跪諫的眾臣中為首的大學士高呼蒼天無眼君王無道,一頭撞在台階上血流滿地,其餘諫臣脫官帽官服於地,四散離去。

三月初四晚入更時,恆商的護衛挖了條地道鑽進了睿王府,護恆商潛出王府。護衛道,傍晚時皇上已經下了聖旨,司徒暮歸謀逆之罪罪無可恕,念司徒氏一門忠義,准留全屍,恩賜鴆葯。

恆商心中一片冰涼,恆爰那天信誓旦旦向他保證定會平定下此事,原來竟是這樣平定。

恆商翻身上馬,被護衛們拉住去路,其中一人道:「殿下何處去?」

恆商道:「進宮求見皇兄。」

那護衛道:「晚了,小人斗膽說一句,皇上已經被太后弄得毫無主意了,眾官跪諫,血濺御階,皇上都聽不進去,殿下此時進宮有何用處,只是讓太后抓罷了。」

恆商沉吟片刻,調過馬頭,「先與本王去救慕遠。」

京城的城門已關,幾個護衛喊出守城兵卒,點了穴道,奪過鑰匙,打開城門。恆商縱馬奔出京城,向東淵方向趕去。

馬不停蹄,趕了兩夜兩天。

初六傍晚,恆商趕到青州驛館,踢開跪在地上的驛丞,徑自闖進驛館內。

驛館的院內放著一張竹榻,蓋著麻色的布,院中跪著押解的兵士,還有兩個藍衫的官員和幾個刑部的卒吏。卒吏跪下,兩個藍衫的官員向恆商躬身一揖。

恆商用餘光瞧了瞧,道:「你們是誰家的奴才,難道不認得本王?」

兩個藍衫官員神色僵了僵,斂衣跪地:「臣,刑部盧麟,見過睿王殿下。」「臣,刑部樊幀,見過睿王千歲。」

卒吏手中捧著紅漆的托盤,托著一個細瓷罐,一個酒杯。

恆商向那竹榻一步步去,伸手,掀下長布。

斜陽的餘輝淡卻溫暖,恆商只覺得此刻應該不過是午後小憩時的一場淺夢。

待片刻後醒來,他還是那個剛從顧小幺身邊回到森森皇宮的孩童,使著性子哭鬧砸東西,但忽然間扔出門的玉雕沒有清脆地匡當一聲,只有腳步聲進了門,抬頭一看是一個手拿著玉雕的少年對自己不那麼恭敬地笑:「十五殿下,臣是新來的伴讀司徒暮歸。」

眼前的這個人分明像隨時都醒得過來,悠然拖著聲音道:「臣若是幫殿下辦成了此事,殿下能不能替臣從少師手中再討一壇酒過來?」

次日,又黃昏時,恆商站在空曠的郊野,竟不知要往何處去。

樹梢上悄然冒出新綠,土裡也隱隱有露頭的嫩芽,有護衛低聲道:「殿下,司徒大人的墓碑上要刻些什麼?」

恆商緩緩道:「慕遠他想必也不愛刻什麼,讓它空著吧。」

二月十一,盧麟與樊幀在勤政殿裡面聖。

皇上問:「司徒暮歸已伏法了?」

盧麟道:「稟萬歲,司徒暮歸那賊子自知罪無可恕,聽完旨後即刻飲了鴆葯,臣與樊大人在旁督視。確認已伏法無誤方收放其屍。睿王殿下闖入驛館,從臣等手中強奪那賊子的屍體,收棺掩埋,臣等攔阻不得,請萬歲責罰。」

皇上淡如開水的聲音只說了兩個字:「罷了。」

盧樊兩人很難從這兩個字中揣測聖意,戰戰兢兢伏著,片刻皇上又問:「那司徒暮歸,臨死前沒說什麼話么?」

盧麟與樊幀搖頭,「沒有,什麼話也沒說,聽了旨意後伸手接了賜葯便飲了,片刻即伏法。」

皇上又默聲片刻,方才恩准他們退下。

太后召見了這兩人一回。他們回去後,又向大婁尚書細細彙報了一回,方才大功告成,得以回家吃頓洗塵飯。

太后想到恆爰,心中仍有些憂心。暗中讓張公公等人好生留神伺候。

第一日早上,小太監們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二日早上,小太監們又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第三日早上,小太監再來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太后慌了,含淚去勸,再一日,小太監們依舊報說,皇上批奏摺,批到天明。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八、九日後,終於,皇上半夜批奏摺,虛寒發作,暈在龍椅上,發起熱來。

而此時,卻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不知從哪座山哪道溝里冒出了一支軍,人數甚眾,吞卻了幾座城池,旗號是「誅婁氏,清君側」。

大婁尚書緊急火燎地向太后道:「果然被侄兒逼出了原形,睿王亂黨與江湖早有勾結。那支叛軍乃一夥江湖流寇的烏合之眾,題反聯的程適正在其中,還是個頭領。」

重熙十一年三月十五,春光正好,翠柳綠了江北江南,暖風中捎著懶洋洋的花香。

顧況站在平留府的城隍廟前,抬頭看樹梢上濃濃的新綠。

城隍廟前很熱鬧,廟裡鬧哄哄地擠滿了人,有的站有的坐,都灰頭土臉衣衫襤褸,小孩子在門檻內外鑽進鑽出,幾個孩子滾在顧況腳邊打成一團,有一個生得最壯的孩子給了另外一個孩子肚子上一拳,趁機搶走他手上的半塊饅頭干,拔腿就跑。剩下的孩子便扔下那個挨打的,追著搶饅頭的孩子一窩蜂地跑了。剩下挨打的孩子在地上破口大罵,罵啞了嗓子,慢慢蹲到地上,眼睛裡的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顧況低頭瞧那個孩子,有那麼一瞬間似乎瞧見十幾年前,自己也揣著兩個饅頭惴惴不安地站在城隍廟門口,不知道能不能窩進一個屋角避避風雨。

顧況從袖子里摸出一把銅錢,看了看四處無人留意,彎腰擱在那個孩子身邊,孩子立刻擦了一把眼淚,迅速地將錢揣進懷裡,眼巴巴望著顧況道:「多謝大老爺!」

顧況沒看他,繼續瞧著樹梢,低聲道:「我不是什麼大老爺,你揣了錢就快些到別處去,被人知道你身上有錢越發要打你了。」那孩子抽了抽鼻子,用力一點頭,哧溜跑了。

顧況小嘆了口氣,在廟前又站了站,負手離去。

他的人影剛走遠,方才那個孩子便忽然從一堆破爛後轉出來,兩眼滴溜溜地轉了轉,將手指放進嘴裡,打了個響哨。方才將他圍住打的幾個孩子從另一個牆垛邊一窩鑽了出來,為首的那個高壯男童大聲道:「喛,四巷兒,弄了多少?」

被喚做四巷兒的孩子捲起褲腳,一屁股坐到地上,從懷中摸出那把銅錢,叮叮噹噹全堆在地上:「喏,就這麼多,還不錯。」

高壯的孩子蹲下來,抓起兩個銅錢在手裡掂了掂:「均分?」

四巷兒將手一比:「我抽大頭份,剩下你們均分!」

高壯孩子斜眼道:「喛,不帶這樣的吧,我們幾個也出了不少力。」

四巷兒橫起眉毛:「有能耐你們幾個明天輪流被爺爺揍一遍?下拳都下實的,我的胳膊現在還疼!這樣吧,你們一人讓我打三拳,就均分。」

高壯孩子立刻笑道:「你拿大份就大份吧,你出的力多,以後有這個好買賣大家再一起上!」

一堆孩子湊成一團分錢,城隍廟門口坐著一個老者,摸著鬍子道:「這幫淘孩子,又詐那個顧軍師了。」

這話順著風,偏偏就被四巷兒聽到了,梗起脖子道:「先生,這叫劫富濟貧!他們那些當官的老爺們爭什麼天下不天下,鬧得我們房子塌了又沒飯吃,詐他點油水怎了?還抵不上當年我家的屋頂錢!」

老者嘆氣道:「唉,小不怕死的,小聲點,不定被兵老爺聽見就抓你砍頭!」四巷兒伸了伸舌頭,不說話了。

顧況沿著街道,慢慢向營帳中走,平留城和十來年前他見到的平留城一樣,斷垣殘壁東倒西歪,流民處處,見顧況衣著齊整地走過,都伸出手來,乞討聲此起彼伏。

誅婁軍的大營就設在南城門外,遠遠便看見營頭的旗幟上飄著一個碩大的「程」字。

當日從蓼山縣衙脫逃後,蓼山寨的人和段雁行的手下將他兩人又弄到尚川城內的秘宅內藏身。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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