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寒冬臘月的天氣,風如刀割,顧況卻覺得渾身的毛孔都要滴下汗來。

顧知縣在小帳里團團亂轉,帳篷里只有一根插火把的木樁與地下那個鋪蓋,連個恭請睿王殿下坐下的地方都沒有。

恆商就在鋪蓋邊負手站著,站得顧況心慌。

方才哄住巡崗的兵卒不要聲張,將恆商請進自己的小帳,甫進帳篷顧況就結結巴巴地問:「千、千歲,你怎麼……」

恆商頓時不悅地皺起眉毛:「你不願意喊我恆商?」顧況只好喊了一聲「恆商」,恆商方才甚是滿意地吐出一口氣,在帳篷里踱了兩步,道:「皇兄他大概以為我求他快些提拔你,才會想著把你放到蓼山縣去。那個江湖是非之地我恐怕你一時難以應付,橫豎我正閑得很,便跟過來看看。」向顧況撫慰地笑道:「一路上我都陪著你,你放心。」

顧況心道娘噯,睿王千歲你老人家一路跟著,不把我的心肝黃膽折騰破我就阿彌陀佛了,還放心。

小帳里左走右走,也走不出一個可讓恆商坐的地方來。顧況又忽然想到,恆商一路趕過來,一定還沒吃飯,怎生是好?正要去包袱里拿乾糧,恆商已坐在鋪上打了個哈欠,「一路趕過來真還有些乏,你也該累了,歇下吧。」

恆商脫下靴子寬了外袍徑直進了被筒,向杵在帳篷中央的顧況道:「熄了燈火快些睡吧。」

顧況的頭開始陣陣作痛。睿王殿下你睡在被窩裡,讓我去睡哪?從角落的包袱里摸出一塊包巾布抖開鋪在角落裡,方才走過去滅火。恆商道:「你這是做甚,難不成你要睡在那地方?」

顧況只好傻笑,恆商道:「你想凍死么?你若覺得一張鋪上睡兩個人不自在,我出去找地方便是。」邊說邊就起身。顧況哪敢讓他起來,半夜風寒,萬一吹壞了王爺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的。索性先脫下外袍,滅了火,摸索著也到鋪上,挨著枕頭邊睡下。恆商將他向身畔扯扯,顧況將被子向恆商身上讓過去些,恆商按住他的手道:「夠暖了,你別凍著。」

顧況闔上眼,半晌後,恆商忽然在他耳邊道:「你還記不記得同我說過,冬天兩個人擠著睡最暖和。我這些年睡的覺,都不及那時候同你在一張鋪上擠著的時候舒服。」

顧況在轎子里晃了半天,又在馬上顛了半天,委實是累了,迷迷糊糊嗯了一聲,向恆商的方向半翻過身,入他的夢去了。

恆商快馬急奔了一天,覺得眼皮也甚是沉重,闔上眼,自也沉沉睡去。

程適與胡參事同帳睡覺,胡參事有汗腳,一脫靴子香飄十里。程適被熏得暈頭轉向,眼都發酸,拿被子搗住鼻子對付睡了一夜,天剛模糊亮就爬起來竄出帳篷猛吸了兩口新鮮氣。兵卒都尚未起床,伙頭軍正在支架子生火做飯。程適左右踱了一圈,尋思去顧況得小帳中一坐,打發打發時間。

走到顧況的小帳前,老實不客氣地掀開帳簾鑽進去。「顧賢弟,天色大亮紅日將升,你可醒了沒?」

定睛一看,嚇了一跳。

地鋪上地被窩裡冒出兩顆頭來。程適揉揉眼,一顆是顧況,另外那個,是誰?

程適咂嘴道:「乖乖,才一晚上,你被窩裡怎麼就多出個人來?顧賢弟你幾時好上龍陽了?」

顧況的麵皮頓時通紅,道:「程小六你胡說什麼!天還不多亮你來做甚?」

程適瞥見角落裡顧況昨晚鋪的包巾布,順過去坐了,眼也不眨地瞅著顧況被窩裡的小白臉上上下下打量。這年頭小白臉不少,最近遇上的尤其多。程適向上提了提褲腿,道:「兄台貴姓?」

顧況被窩裡的兄台也定睛在打量他,兩道墨眉蹙起來:「你是……程適?」

程適奇道:「你怎麼認得我?」

顧況道:「這位,便是……天賜……睿王殿下。」

半個時辰後,呂將軍的軍營中,顧知縣的師爺被恭敬地請入呂將軍的大帳。

呂先在大帳里一邊苦笑,一邊嘆氣:「睿王殿下,算微臣求你一回,請即刻回京去吧。皇上怪罪下來,微臣擔當不住。」

睿王殿下鐵了心腸,任他好勸歹勸,只道不走。兩位副將在帳外請大將軍令,拔營的時辰到了,走是不走。

呂先道:「好吧,蓼山縣的事情要緊。睿王殿下委屈些在微臣的軍中,等皇上旨意下來再說吧。」吩咐拔營起程,又道:「睿王殿下的身分固然不能泄露。但也請殿下莫再說自己是顧知縣的師爺。」

恆商笑道:「少師辦正事的時候當真不講情面,你便通融些只當不認得本王,將本王當成顧況的師爺不成么?」

呂先道:「臣給殿下通融,他日在皇上面前,誰替臣行方便?」

呂將軍拔營後,馬不停蹄徑直趕往蓼山縣。呂先修密信一封,命人火速回京呈給皇上,稟明睿王殿下正在軍中,一切安好。

京城裡,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因故犯上,蹲進天牢。皇上御批一個字——殺。

司徒大人運道很足,下大獄那日正是祭祀皇家宗廟祈天福的日子,半月不能殺生,皇上賜不了斬立決。

第二日,替司徒暮歸求情的奏摺與陳訴司徒侍郎素日歹跡的奏摺壓滿御案。皇上未早朝,據說被司徒侍郎氣傷了龍體,須調養。

秘書令程文旺大人上午遞上求情的奏摺,下午告了假,去天牢望司徒暮歸一望。

牢頭見了程大人頗有些熱淚盈眶的意思。

獄卒們竊竊私語,欣喜道:「總算來了個男的。」天牢們前脂正濃粉正香,紗羅小轎排了足半條路,梨花帶雨的鶯聲燕語簇擁兩堆。

牢頭悄悄向程大人道:「看見沒,這些小娘子都是求著要來看司徒大人的。靠左的這一堆,都說自家是司徒大人的家眷;靠右的這一堆,都道自己是司徒大人的表妹。程大人啊。司徒大人的家眷跟表妹怎麼就這麼多呢?」

牢頭親自引著程大人進天牢,司徒家權勢熏天,司徒大人又是皇上面前燙手的紅人,雖然下了天牢,保不準皇上一心軟又把他從天牢里提出來赦個無罪,所以司徒大人蹲的那間牢房在走道盡頭,朝陽有天窗,暖和通風又乾淨。牢室里一張乾乾淨淨的木桌擺著新鮮茶水,囚床上鋪著嶄新的被褥。

司徒大人就坐在木桌前,看書喝茶。

程文旺嘆氣道:「你怎麼就進來了?」

司徒暮歸道:「閑的時候瞧見一杯茶,看裡頭一片葉子追著另一片葉子浮浮沉沉,一時覺得有趣,雖曉得那茶碰不得,還是忍不住攪了一攪。其實也甚想喝,杯子都到了嘴邊,還是沒喝。就這麼進來了。」

程文旺聽,偷偷把守在附近的牢頭獄卒也聽,半晌程文旺道:「雖不曉得你打的什麼啞謎,不過憑你素日的那些毛病,如今蹲在這裡也不稀罕。」

再一天,滿京城的人都曉得中書侍郎司徒暮歸大人,被皇上召去議事時因口渴難耐誤端了聖上的香茶,於是聖上大怒,將司徒大人關進天牢,欲砍其頭。

呂將軍一行疾行軍趕了七、八天,終於要到蓼山縣附近。

蓼山縣隸屬淮安府,離淮安府越近,沿途遇上的江湖人物便越多。程適與顧況一路上開了不少眼界,天上飛的水上飄的樹梢蹲的舞劍的拿刀的都見怪不怪,看得多了,還頗羨慕,程適就道:「趕哪天我也去認個師傅,只要學他兩三招足夠在京城的街面上打個全場!」

很不巧這話又被呂先聽見了,於是呂將軍將程掌書叫到跟前,又教誨了一番:「程掌書是軍中文官,日後那些市井面上的話說的時候,望謹慎些。」

程適也懶得回嘴,聽著,轉頭邊挖耳朵邊想,呂小面瓜還不如顧小幺,顧小幺不啰嗦。

顧況這兩天與恆商並騎而行,程適也常轉在旁邊湊個熱鬧,一路上十分有聲有色。呂將軍的密信報到御前里時,皇上正在床上養著。

恆爰思忖目前局面,恆商回來勢必要替司徒暮歸講情,於是只批讓呂先待蓼山的事完務必帶睿王回京,千萬保證睿王周詳。

呂先一路上將自己的大帳讓與恆商,住在副將的帳中,副將自去與另一位副將同住。恆商一路上飲食用度沐浴無一不安排得萬分妥當,軍中的兵卒只曉得顧知縣的竇師爺是位貴人,卻都不曉得是什麼來頭。

恆商的飯食由伙頭軍起小灶單做,每天吃飯,恆商一定要顧況同吃,程適也捎帶跟著。顧況起初覺得不合體統,放不甚開。程適有肉就吃,有酒就喝,毫不客氣。

程適向顧況道:「怎麼看你一天娘似一天,有了就吃,有什麼好拿捏的。睿王他誠心請,你若不吃不是不給他面子么。」

顧況就嘆氣,「你不曉得,這陣子看見睿王我就覺得我欠他錢,也不知道為什麼,越來就覺得欠他人情越多,心裡越堵得慌。」

程適側著頭聽,道:「有趣,我是怎麼看也像他來還你小時候的人情。他覺得他欠你,你又覺著你欠他,這叫什麼事情。」拿眼鄭重地看顧況道:「別說,顧賢弟,大家從小到大這麼些年,頭回看出你是個細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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