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適坐在路邊的茶樓里,與萬歲爺的小白臉對面相望。到這步田地,程適覺著世間的事情時常挺奇特。

就那麼在門洞里隨口跟萬歲爺的小白臉搭了兩句訕。小白臉問他可是新任的官員,現在哪個司部衙門,正好走到城門外,一個家僕模樣的人袖手跑過來,請小白臉上路邊的一乘綠呢小轎。小白臉隨口問他姓甚名誰,他隨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適。然後小白臉居然擺手讓轎夫抬上空轎跟著,含笑問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個閑茶。

程適平生有兩個愛好,愛請客,更愛別人請自己客。心裡還沒來得及想到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出去喝茶有多麼不妥,嘴上已經順理成章地應了一個「好」。

好字出口,程適再想改口也來不及了。

但程適此刻坐在茶樓里,心中其實略有忐忑。不知道同萬歲爺的小白臉喝一頓茶,萬歲爺是不是會算自己調戲後宮嬪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塊。

對面坐的萬歲爺的小白臉,態度很和氣,說話更和氣。世上就有這麼一種人,只要你見著他,想看他不順眼都難。譬如程適現下應該是個坐立難安的境地,被對面的人一雙上挑的秋水眼這麼瞧著,卻渾身覺得像三九天里曬到了暖太陽,再兩杯茶下肚,隨口說了幾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曉得城外的風光好不好的話,也是找話敘的老套,被那人說出口,聽在耳中就說不出的舒服。喝了幾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輕飄飄地,險些連對面坐的人本是萬歲爺的小白臉這岔事情都忘了。

你說這個人,通身這麼個斯文閑適的氣度,談吐隨和里又透著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氣派,怎麼就去做萬歲爺的小白臉了呢?不過能讓萬歲爺忘了後宮佳麗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樣的模樣?

不知不覺地順口敘著,從城外風光敘到新修的城牆,程適於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門燒了這一回,我也做不了這個楷字。」萬歲爺的小白臉是聰明人,立刻道:「御賜貢學可以考進士科,程賢弟如何考了明經?」

程適搖頭:「說出來丟人,兄台別笑話。咱入名領帖的時候跑錯了地方,稀里糊塗報了明經,領的入試帖也沒細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場才曉得是明經。不過也算撞了大運,不瞞兄台說,今科明經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個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進士,更是去丟人了。」

萬歲爺的小白臉笑道:「其實明經也罷進士也罷,等入了朝廷升遷還是靠政績,卻也沒什麼大分別,只是此時的官階略低些。」

程適道:「我師傅也是這樣說,不過在下考成這個模樣,實在辜負了兩位師傅的心血。師傅他兩位老人家一個說書一個算命把我跟顧小幺拉扯大不容易,還好總算摸了個楷字做,一輩子都賺不來的錢也算沒白費。」

萬歲爺的小白臉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擱下茶杯,哦了一聲。

程適也驀然覺著同萬歲爺的小白臉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乾笑一聲,想轉個話來說。對面的人開口道:「現在程賢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祿,兩位老人家可以過過清閑日子。不過說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個人卜個前程卦,令師傅想來是高人,待有時日能不能請他老人家幫在下看個手相?」

程適應道:「那個自然。在我師傅處卜過卦的都知道他靈驗,兄台若想卜卦去樂風觀就成。你只說我師傅的綽號宋諸葛,沒有人不知道的。」

萬歲爺的小白臉含笑應道:「好。」

話風再轉過,又扯了幾句。萬歲爺的小白臉擱下茶杯道:「看樣子程賢弟還有別的事情,便不耽誤你,在下也有些雜務要辦,先告辭了。」

程適站起來躬身拱手,小白臉離座,忽然回過身,望著程適道:「只是有幾句話,唐突同足下說一聲。官場不比別處,一言一行都需謹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萬不可像今日這樣連名姓都不曉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來。」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適臉上掃過,拂袖出門。

程適抱著拳頭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見的這個萬歲爺的小白臉,還真是個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熱也不算涼。

司徒暮歸在茶樓下眯著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葉,是回皇宮跟皇上復命,還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僕打起轎簾伺候他上轎。帘子放下的當兒司徒暮歸慢慢道:「先回府吧。」

風和日麗,正適合在南書房歇個小覺。

程適在秘書監里憋了十來天,出來一趟頓時覺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諸葛和劉鐵嘴回家吃個小飯,然後換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買了一堆吃食,傍晚時分才回皇城。

處所里的官員不得外帶酒水入城,程適與守城的兵丁關係沒有打好,不敢輕易犯險,老老實實只帶了吃的東西進去。

吃食一入處所,楷字們蜂擁而上,只有顧況向來不吃程適捎的東西,在自家房裡看書。飯飽猢猻散後,天也二更,程適不情不願地抹乾凈油嘴,去敲顧況房門。一次准一個人告假,什麼破規矩,害自己要給顧小幺捎話。

顧況讓他進屋也讓得不情不願,程適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潤潤喉嚨,方才大模大樣地道:「劉先生和宋先生讓我捎幾句話給你,讓你天涼記得穿衣服,天熱記得脫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謹慎待人。少說話,記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沒有了。」

顧況卷著書站著,「哦」了一聲。

程適皺起眉毛,斜眼道:「顧賢弟——如今你我在一個楷書閣里,按禮從此我就喊你顧賢弟。顧賢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舉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麼著,客氣總要有的。譬如愚兄我來給你傳兩位先生囑咐的話,你就不說個謝字?」

顧況拿著書做勢拱了拱手:「有勞程賢弟,愚兄惶恐得緊,多謝。」

程適站起來撣撣袖子:「罷了,既然宋先生囑咐我我比你年長些要多照應你,小枝小節愚兄也不與你多計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顧賢弟你也早些歇著吧。注意晚上點燈莫走水燒了房子。燒了你不值什麼,燒了秘書監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細著些。」

顧況面無表情地道:「多謝程賢弟囑咐,夜晚風涼,賢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臉的時候仔細著青苔滑,莫栽進井裡。淹了你沒什麼,若連累秘書監其餘人今後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費的工夫就大了。程賢弟你一向有個東耳進西耳出的毛病,愚兄這句話千萬要放在心裡。」

兩人在門檻內外再一拱手,程適轉身,顧況闔上門。

秋涼夜半,卻有人無眠。

乾清宮的值夜小太監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個呵欠,當奴才的命苦,當萬歲爺的奴才命更苦。萬歲爺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壺,萬歲爺醒著要掌燈候命捧茶壺,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頭看看帷帳邊負手站著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從嗓子眼裡細細擠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萬歲爺的身子一動不動,常青又試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萬歲爺那裡還是沒動靜,常青老老實實地縮回柱子邊。按伺候萬歲爺半年多摸出來的規矩,萬歲爺今兒這情況,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關係。

過了近一刻鐘,常青聽見萬歲爺開金口慢慢道:「傳朕的話,明日朕有興緻在御花園小宴,請睿王進宮。」

常青恭敬地應了,出殿門傳話。只要傳了這句話,底下就能服侍萬歲爺睡下;萬歲爺睡下,奴才們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書閣事情很多。禮部最近上本奏請編撰忠義譜,錄自本朝開國到前些年叛亂時的忠臣義士事迹,以傳後世。呈自御前准奏,傳旨交由秘書監編撰。

秘書監得了聖旨,從上到下一片歡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攬朝廷所有典籍編撰,這次打從禮部遞本的時候就摩拳擦掌,沒想到皇上居然將編撰一事指派給秘書監,可見翰林院想擠兌秘書監還早得很。

秘書令大人指派監丞大人親自主筆,又點了七、八個人協助。連天加夜先趕出一卷,送到楷書閣手錄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餘刻版印發至各省州縣。

楷書郎大人領著十五個楷字手不離筆地趕抄。十部抄本中給皇上的一本由楷書郎大人親自抄寫,收錄典庫的三本每本各由兩個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個,楷書郎大人將十個新進楷字的字跡細細比較,點名顧況補缺,與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寫三本典庫藏書。

顧況領命,能得楷書郎大人賞識自然歡喜。十個新楷字與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個在外廳一個在里閣。顧況按楷書郎吩咐立刻收拾筆墨暫進里閣坐,新楷字們都拱手對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適坐著不動,抬頭無所謂地瞧他一眼,哧了一聲。

抄到快晌午,紙用完了,老楷字讓顧況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裡領些紙回來。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剛接了監丞大人吩咐有要緊事辦,說下午才能給紙。顧況回楷書閣稟報了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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