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蠻夷進犯邊關,程將軍主戰,呂右丞一定主和;山窩裡鬧草寇,程將軍主鎮壓,呂右丞一定主招安。

羨慕了沒兩天,兵營衙門前貼出告示:凡發現前朝餘孽或與前朝餘孽干係的一切物事均須交到兵營,如若發現私自窩藏,一律全家抄斬。

劉鐵嘴對局勢的估計精準,兩個月不到,鎮北節度使查大帥攻進了京城,天下從此由姓查的當家,改國號為郢。小皇帝被程將軍和呂右丞合力保著逃出京城,據傳兩位一個主張逃到東海,一個建議逃到南海。究竟小皇帝往哪個海里去了缺乏線報,天下人都不曉得。

街上源源不絕扶老攜幼逃難的人群,全是從京城方向過來的。

「你先來的!」

「夫人跟小姐賞你的。」

轂轆轉起來,帘子放下又一動挑起來,小仙女的面容在顧小幺的視線里再閃了一閃,車窗里飄飄蕩蕩飛下一塊東西。

不過這個從此也沒從此多遠,只過了半年左右。半年後天下大亂,鎮北節度使起兵開往京城,要奪龍椅做皇帝。

顧小幺撿命一樣撿起饅頭,啃了一口抬起頭,扔饅頭的人正往車邊走。顧小幺在挑起帘子的車窗里,看見了一張平生見過最好看的臉。

命令發下來,全城的人都恐慌了一陣。

大槐庄與蛤蟆村是世仇。

「你先來的!」

查大帥……不對,如今應該叫新萬歲爺爺,進京城的時候發了一紙榜文。稱他的天命大軍第一、只殺前朝餘孽,第二、絕不擾民。

老程家爹媽孩子共十一口拖著餓到只有半口氣的身子,掙扎在前往京城的漫漫土路上,遍地只尋到兩把菜頭。做為一家之主的程老爹終於認識到局面的緊迫,要嘛大家一起餓死,要嘛保全幾個,丟下幾個。黃土的官道上到處是被家人丟棄哀哀號哭的小兒,程家的孩子從最小的小妹到最大的大姐一個接一個消失在程小六眼前。等進了省城,十一個人變成五個。只剩下爹媽大哥、二哥、程小六,五個。

正待他微笑發言時,界線左手蛤蟆村方位忽然一聲喊叫:「先生,窗戶外頭有個偷聽的!」

當天晚上顧小幺決定住到城隍廟去。雖然城隍廟人很多,住到城隍廟裡的人都很兇,但顧小幺還是要過去住。怎麼著也要進城隍廟的門檻一次,給城隍爺爺的塑像磕個頭,謝謝它老人家今天的保佑。

大前的眼眶頓時紅了,抱著來福蹲到地上:「我爹說,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河裡去。他們哄我把來福送到一個好地方。其實商量的時候我聽見了,他們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喪魂溝里去。」

被拖住的叫做顧小幺的孩子跳起來,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指程小六的鼻子:「他、他比我先來的!」

「蛤蟆村的顧小幺!」

水靈靈的面龐,像後村春天開的桃花瓣一樣,盈盈看向他。顧小幺張開含著半口饅頭的嘴,呆了。

顧小幺和程小六就這樣姑且在省城住下了。

新仇舊恨,宿敵私怨。顧小幺顫抖,顫抖,大吼一聲,衝過去。

東、西、南另外三方的節度使與鎮北節度使不是親戚就是舊交,龍椅上那個剛換牙的小皇帝頓時四面楚歌。

大槐庄與蛤蟆村每代各有人才出,獨領風騷這幾十年的是朝廷里的兩個大員,呂右丞跟程將軍。呂右丞是蛤蟆村人,二十多年前的文狀元;程將軍在大槐庄土生土長,是二十多年前的武狀元。蛤蟆村和大槐庄的老人們時常親切地回憶起呂右丞與程將軍穿開襠褲時的模樣,回憶的時候也必定會念他們的小名:小二與阿三。

自古冤家路窄,後來顧小幺聽劉先生說書後曉得了這句話,對想出這句話的古人欽佩的緊。劉先生就是讓他進城隍廟的老先生,據說天下沒亂以前是京城裡最出名的說書的,人稱劉鐵嘴,跟那天坐在程小六旁邊的算命先生宋諸葛是舊交。

程小六走到旮旯那裡,一拳打在縮在旮旯角的男孩臉上,一把奪過他手裡正在啃的半塊饃饃,徑直塞到嘴裡。男孩哀號一聲顧不上捂臉,直撲過來:「還我!」一把抓向程小六臉孔,力道也不輕。程小六後退幾步,只閃不攻,對手眼見他白眼翻了翻,伸長脖子硬生生把饃饃吞下肚子,終於哀號變成號哭:「你還我!你還我!那是我娘留給我最後一塊饃——你還我!」

大前含著兩泡淚摟緊了懷裡的古銅色叭兒狗,瑟瑟發抖挺起胸膛:「才、才不會——來福他是老爺家的狗,不是王孫家的狗。」

天命軍開進昌應後,燒了大片的豪宅,正好騰出空地供城隍廟裡的流民搭棚子居住。程小六和顧小幺就跟著劉鐵嘴和宋諸葛住在新搭的棚屋裡。

顧小幺躊躇了很長時間,還是忍痛把兩個饅頭都吞進肚子里,幾個銅板分開在身上藏好。等到天快黑,鼓足勇氣來到城隍廟門口。偷偷望進去,城隍廟裡黑壓壓全是人頭,有坐的還有躺的。顧小幺兩次邁過門檻,兩次都被門口躺的幾個大漢扔了出去。每扔一回,門裡的人就鬨笑一回。等顧小幺第三次爬過去想伸腳,見最靠門的大漢卷了捲袖子,顧小幺猶豫了一下,明智地後退,瑟縮轉身,背後忽然聽見一個人道:「諸位,一個小孩子可憐見的,何必呢?看在我這老頭的面子上,讓他進來吧!」

頓時萬籟俱寂,王夫子只覺得天地豁然清明。

顧小幺抬腳追,跑不出一丈遠,腿再也提不動。眼睜睜看著程小六的身影越跑越遠,抽了抽鼻子,滾著眼淚蹲到地上。

大前和來福四隻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討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聲,圍著的孩子一起起鬨。

程小六的逃難生涯因為口糧問題,夭折在離京城幾百里地的省城。

到第二天,大前的來福不見了。

南城那家被杖斃後的第二天,程小六轉到街對面,對著經常玩耍的大前拍手:「好嘍好嘍,下一個吊起來的人就是你嘍。」

第二條的真假京城逃過來的老百姓不敢說,但是查大帥對第一條委實執行的徹底。老朝廷的皇親國戚從根干到枝葉全被盤查清理,血流成河。

等太陽曬得肚皮發疼,程小六才爬起來。他看著街上來往的逃難人群,覺得天地跟以前大不相同。從今天開始程小六是個男人了,要靠自己在這大千世界活下去。他要靠自己吃飽喝足,還要靠自己走到京城去。程小六看了看街邊的一個旮旯,覺得這不是什麼難事。

程小六哧了一聲:「上回滿街的人可都聽見了,你把你這條狗抱給大家看的時候明明說是從官道上一個雕著龍的馬車上掉下來的。大家說是不是?」

大槐庄與蛤蟆村這場對戰平局落場。雙方的孩子回去彙報戰況都受到獎賞,只有兩個人從此很凄涼。蛤蟆村的孩子都不跟顧小幺說話,大槐庄的孩子沒人同程家小六玩耍。

此事一出,夜深人靜時,滿城上下難說有多少人在被窩裡哆嗦。劉鐵嘴長嘆,宋諸葛搖頭。

宋諸葛拽的文程小六其實聽不懂,只恍惚明白最後一句。宋諸葛很多年後感嘆,老夫那時候就知道這個程小子是個能成大事的,小小年紀便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難得!難得!

程小六意猶末盡地舔舔嘴角,咂咂嘴。對方抹著一把一把的眼淚鼻涕再次衝上來。程小六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有點眼熟。

圍過來的孩子都同聲起鬨,顧小幺也想跟著喊是。大前抱著他家來福在顧小幺跟前炫耀過不少回,想摸一摸都不讓,顧小幺早看他不順眼。但這句話是大槐庄的程小六帶頭喊的,不能跟。一聲吆喝硬憋在喉嚨里,憋得臉通紅。

兩個村莊的後代們從睜眼的第一刻起只需要明白一件事情:隔壁的村子——大槐庄(蛤蟆村)是他們這輩子的對頭。

「你!你先來的!」

大前哭著跑到喪魂溝找過,沒找到。程小六和顧小幺依舊時常在喪魂溝附近蹲點。但最近運氣不好,蹲了十來天,只碰見兩、三個漂起來的,還被其他人搶了先,連塊衣裳袖子都沒扒到。

喪魂溝顧小幺常去,城裡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離官道不多遠的一個土丘後。自從落難的王孫沒人敢伸手施捨後,那條溝里的死人就多起來,時不時漂著一個。所以城裡的孩子都成天在那裡蹲點,發現漂起一個人就趕緊去兵營報告,最先說的那個能得五個銅子的賞錢。而且就算扒一、兩件浮屍身上的衣裳,兵爺也不說什麼。連程小六都得過一回賞錢。當時本是顧小幺先看見浮屍的,但是頭一回見,嚇得有些腳軟,沒跑過程小六,白白看著賞錢被他得了。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窩棚後面攔住顧小幺,抱著來福往顧小幺跟前送一送:「給你摸摸。」顧小幺看著那顆毛茸茸圓滾滾的腦袋猶豫了一把,沒伸手。

顧小幺一溜煙鑽過門檻,四處張望,找剛才幫自己說話的人。只見一個蓄長須子的老頭對他點點頭,從坐的草席上挪出一塊空來拍了拍。顧小幺心領神會,蹭過去坐下。老先生形容雖然落魄,衣裳雖然破爛,卻還能看出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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