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畫柳(三)

柳桐倚走後,我百無聊賴,在景衛邑身體中睡覺,正迷迷糊糊時,聽見有人喊了一聲雲大夫。

我側耳仔細傾聽,腳步聲由遠而近,不算快也不算慢,像布履,而非官靴。

那聲音漸近漸慢,最終到了我身邊。

稍頓了一刻,蓋在景衛邑臉上布被猛地掀開。

再然後,就無聲無息了,那人就在旁邊站著,一點動靜也沒有,甚至連吐息聲都聽不見,我簡直要以為這位雲大夫和我一樣,也是只鬼。

好歹景衛邑生前,和他也有些什麼,現在屍首橫著,不說或真或假,一兩聲嘆息了,總要念叨句話罷。

可惜那位雲大夫不動如山,辜負了我的苦苦等待。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又有個腳步聲邁進了門。

然後,我聽見一個聲音道:「阿毓。」

一旁的雲大夫終於有了動靜:「參見皇上。」

皇帝走到近前:「阿毓,朕聽聞你身體不好,何必過來。」

雲大夫沒有回話。皇帝道:「你無需再看,的確是他,醫官和柳桐倚親自驗過。」

雲大夫依然無聲無息,皇帝接著道:「他死的時候,特意叫了柳桐倚在旁邊。特意讓柳桐倚告訴朕,讓朕燒了他,把灰隨便哪裡灑一灑算了。我想他現在倘若已在陰曹地府,一定恨朕入骨。不知是否會恨你。」

雲大夫終於開口了,語氣極其平常道:「昨日他向臣說,有空再說說話,臣那時只當哄他,便答應了,沒想到他也在哄我。」

他將蓋布重新蓋回景衛邑臉上,低聲道:「沒想到你給自己留的是真貨。」

他轉身離開:「皇上,幾時洗屍?」

皇帝道:「半個時辰後。」

雲毓道:「臣等洗屍完畢之後再走。」

洗屍過程,一塌糊塗。

所謂洗屍,就是被幾個宦官抬著頭腳,浸進一大盆水中。

其間有一堆道士和尚尼姑一起念咒,搖鈴敲磬,消業文,去障經,嗡嗡不絕。釋家道家混雜一處,不知是否互相抵消,總之於我沒什麼作用。

待經念的差不多了,再被從水盆中撈出來,扒下濕衣,揩凈身體,這就算已經消了罪業,念的經文也從消業文改成了往生咒,只是連一聲裝模作樣的哭泣都沒有。

再然後按理是要更衣,剛剛套上一件遮羞底褲,突然皇帝的聲音道:「朕來替懷王更衣。」

廳中頓時驀然靜了,連搖鈴鐺念經的一時都停住,皇帝道:「懷王無嗣,更衣之事理應由侄輩代勞。他畢竟是朕皇叔,想篡朕的皇位未成,如今身亡後,由朕替他更衣,亦應使他安慰了。」

話沒說完,頓時響起一陣跪地叩首聲,都規勸道萬萬不可,懷王畢竟待罪之身,經受不起,皇上仁慈寬厚曠古爍金,但是倘若這樣做,恐怕懷王在陰曹地府要永世不得投胎。

我聽了暗笑,皇帝不過是一番做作而已,這些臣子恐怕也心知肚明,還要誠惶誠恐當真來勸,假惺惺互相做戲,實在麻煩至極。所謂帝王之術,為臣之道,說到底不過是誰比誰更能裝。

大臣這樣勸,皇帝堅持,甚至都抓住了景衛邑的胳膊,快把一隻袖子套進胳膊內,有人撲上勸阻。到了這個點上,柳桐倚恰到好處地插話道:「懷王畢竟待罪之身,且皇上是君,懷王是臣,皇上為懷王更衣,的確不妥。可由幾位王爺代勞。」

他話落音,立刻幾個聲音主動請纓,都甚年輕,景衛邑的侄兒輩居然不少。

有一個徑直到了近前跪下道:「求皇上恩准臣弟代勞,為皇叔更衣。」聲音帶著哽咽,聽起來頗為懇切。

皇帝終於道:「也罷,便由玳王你來罷。」

玳王替景衛邑換上內袍外衫,他的呼吸聲漸重,似乎在抽噎。

一旁有宦官勸道:「玳王殿下請節哀順變,懷王殿下雖犯下十惡不赦重罪,但已經度化,魂歸地府。待罪業全消後,來生可重頭做人。」

玳王哽咽道:「皇叔……你……你一路走好……侄兒過幾天就去河南府……不能常來看你……侄兒多燒些紙錢給你……你在下面……好好過……缺什麼……就托個夢給我……」

有幾滴眼淚滴在景衛邑臉上,景衛邑死一場,總算有一個人替他哭了,就算做了鬼,也不屈心了,不像我,這麼多年,連張紙錢都沒收過。

玳王換好了外袍後,退下前,還往景衛邑嘴裡塞了片東西,我覺著是枚玉片,一股陰寒之氣直散開來,頓時又讓我的陰氣旺盛了許多。

待到再換上鞋襪,束髮戴冠後,被抬回到高台上,身下墊的布已換成了綢緞,頭下還墊了一個枕頭,應是玉枕。

廳中的念經又開始一齊響起來,有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懷王殿下,願你消除業障,,若再入輪迴,來世做個良善之人。貧尼與你今生一段業緣,互無虧欠。貧尼自今日起為你在佛祖前敬獻明燈,夜夜誦經,願你早脫輪迴,往生極樂。」

我本以為景衛邑是個斷袖,沒想到他和尼姑還有一腿,我真低估了他。

那女子禱祝完畢,一群尼姑誦經的聲音大作。

嘈雜之中,我聽見柳桐倚的聲音道:「皇上,臣微有不適,先行告退,望恩准。」

皇帝回了個准字,柳桐倚謝恩退下,臨行前又道:「雲大夫可要與本相一同告退?」

雲毓的聲音極其平靜地道:「我看完了再走,多謝柳相。」

洗屍儀式鬧哄哄許久,好不容易完了。連我聽的都覺得疲憊,在昏昏欲睡中又被蓋上蓋布,抬上一輛車,運往一座叫做普方寺的寺廟去。

那座寺廟十分安靜,我在景衛邑體內被抬進一座大殿。又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品著口中玉片的陰寒之氣養精神,旁邊嘀嘀咕咕的侍衛們突然都沒了聲息,門扇合上,咔嗒上了閂,有人窸窸窣窣潛到身邊,捏了捏景衛邑的鼻孔,在耳邊小聲喊:「王爺……王爺……」

我沒動。

手腕被人抬起,按了按。又一個聲音壓得極低道:「怪了,怎麼沒脈。」

喊王爺那聲音細聲道:「按理說,王爺這個時辰該要醒了,難道葯沒配好?」

我感受了一下體內景衛邑的氣息,發現他還在昏睡,大約因為我吸收了玉片的陰氣,將他壓制住,動彈不得。

正在此時,一個物體插|進了鼻孔內,噴進一口煙,我一時疏忽,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頓時有個聲音長呼道:「謝天謝地,醒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睜開眼,天已黑了,廳內烏沉沉的,隱約只見身邊兩個蒙面的人影。

「王爺,屬下來晚了,還好你沒事。」

景衛邑的後著果然留的周詳,這兩個人聽言語是他王府的僕役,早已安排好過來營救,嘀嘀咕咕商議了一番如何逃脫,明日早上,還有一遍驗屍,然後再去火化,替換屍體已經備好,定在那時偷天換日。

其中一個叫張蕭的道:「只是,西南那處,已經被皇上的人查了,出來後,要往何處去?」

我假意沉吟道:「自有去處,明日再說。」

那兩人不敢久留,片刻便走了,臨行前留下一丸藥,給景衛邑繼續裝屍體之用。

我把藥丸吃了,景衛邑的魂魄睡的更沉,我在高台上躺好,等著去處自己送上門來。

果不其然,柳桐倚又來了,聽動靜帶了一大堆護衛,先詢問在此守夜的侍衛宦官可有異狀。

看守侍衛回道:「無甚異狀,只是不知為何,小的們都莫名其妙睡了一覺。」

頓時有人厲聲道:「大膽!皇上命你們嚴密看守屍體,絕不容許閃失!竟敢抗旨偷懶,可知該當何罪!」

看守侍衛和宦官們叩首請罪。

正在此時,我聽見柳桐倚的聲音道:「何大人,既然如此,還是再驗一驗屍體妥當。」

那位何大人立刻道很是,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拉開了蓋布。

我便稍微使了些法術,吹起陰風,門扇窗扇咣啷,布幔抖動聲獵獵做響。

廳中頓時安靜了,連那位何大人都沒了動靜。

有小宦官上牙打著下牙道:「來~~來了~~又來了~~~懷王殿下~~他怨氣難平~~出來作祟了~~」

何大人的腳步聲倒退幾步,口中卻還中氣十足道:「無稽之談!自盡的謀逆罪徒有何可作祟!」狠狠啐了一口,「他自己要燒掉還算有自知自明,早燒掉早好!」

柳桐倚溫聲道:「何大人,興許懷王殿下覺得在許多人面前,屍身被驗有失體面。但不驗唯恐出差錯,不然讓他人退下,只何大人與本相兩人共驗,如何?」

我再加了幾分力道,那陰風吹的更猛烈了,何大人的腳步聲再後退幾步:「下官與其他人出去巡查寺廟中有無可疑,驗屍之事便勞煩柳相。」

引著一串連滾帶爬的腳步聲,急惶惶地走了。

廳中一片寂靜,門扇輕輕合攏,閂上。

我聽得他走到近前,方才翻身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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