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青蔥歲月已經過去,但這種傻乎乎的,拋棄理智的事,還是有人願意去做的,只是未必出於愛情。

第二版投售材料做得差不多,丁之童想先找秦暢談一談,然後再定稿走下一步。但那幾天秦暢正好出差去了紐約,是為了向業務線的上級述職。

等到那個周四,秦暢預計下午進公司,Wilson卻早一步來了。

出發之前,他在新加坡就跟丁之童通了電話。明年一月份美國稅務局要有大動作,慈善事業管理部也跟著忙起來,無數贈與,基金設立,都要年底之前完成,他本來以為聖誕節前的那個約會還是沒法實現了,但今年12月31日也是肥咖條款(《海外賬戶納稅法案》FATCA)寬限期終止的日子,對島上的某位富豪有影響,他才有了這一次來香港的機會。

當時島上的局勢還是很不好,先後發生了幾起無差別攻擊平民的事件,停飛的國內國際航班也越來越多。經過一番周折,Wilson終於成行,來到金融街IFC,借了M行香港分部的位子辦公。

那天中午,他約了丁之童吃午飯。這個約會已經計畫了許久,兩個人好不容易總算又坐到一起,卻都發現感覺好像已經不一樣了。但兩個人還是愉快地聊著香港和新加坡的天氣,討論各地富豪們的八卦,又愉快地約了星期五晚上一起去附近的綜合健身館,心照不宣地退回到同事友情。

丁之童對此並不太意外,這就跟她從前工作中發生的那些戀愛差不多。花火是有的,但也就那麼一點,被時間與空間稍微一搓磨,就消失殆盡了。

那一刻,她想起自己在東曼地下車庫裡停著的那輛灰色mustang2.3T,去年衝動購物的結果。因為幾個月都開不了一次,她每次離開上海之前都會把電瓶的負極拔掉。這是旅行家前任教她的小tips,但後來發現並不怎麼管用,因為就算拔了,電量還是會以每個月10%的速度慢慢地流失,最後是不是能發動起來還是要看你究竟會離開幾個月。

她不禁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其實也是這個樣子,至少得有一方願意做出傻乎乎的決定,徹底拋棄理智地朝對方靠近,才會有後來可言。但這種傻乎乎的,徹底拋棄理智的事,在青蔥歲月過去之後,就很少人願意做了。所以,他們這些成年人所能期待的似乎只有命運的特別厚愛,當那一點花火產生的時候,雙方的世界剛好運行到了一起,不會馬上被消磨殆盡。

那頓飯之後,她發消息給宋明媚,調侃說:歸化一名美國男子,營造未來大中國區女CEO候選人資格的機會怕是沒有了。

那邊收到消息卻直接打電話過來,問:「你跟甘揚什麼情況啊?」

丁之童被問住了,如果她的電瓶理論成立,那她跟甘揚之間的那一塊一定已經成磚頭了。唯一的優勢就是那些傻乎乎的徹底拋棄理智的事,他們曾經為彼此做過,但會不會再做一次,就不一定了。

辦公室里很安靜,周圍還有同事,她避到樓梯間,說:「就那樣吧,等著做他一單大生意呢。」

「在一起吧,別折騰了。」宋明媚還是那麼直接。

丁之童好笑,說:「你今天怎麼回事?當是看電視劇嗑cp啊?」

宋明媚卻突然道:「反正我現在隨便幹什麼,你都不能怪我。」

「憑什麼啊?」丁之童覺得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正要再理論,那邊給了她理由。

「就憑我得癌症了。」語氣並不認真,甚至帶著些笑。

丁之童微滯,然後罵:「這種事也能胡說八道啊!?」

「真的,童童,我得癌症了,」宋明媚耐心解釋,聲音聽起來仍舊帶著笑,「本來我們不是約好每年十一月做檢查嗎?前一陣我自己摸到一個腫塊,先去查了,結果出來是4c。」

「你……怎麼會這樣……4c也不是癌症啊!」丁之童懵了,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倒是宋明媚反過來安慰她:「超聲和鉬靶做出來形態不好,而且還有溢液,醫生說惡性的概率比較高。不過你放心,早期的,手術之後馬上開始治療,我保證我死不了。」

丁之童眼淚一下湧出來,努力控制著自己才沒發出抽泣。

宋明媚停了停繼續說下去:「還有一件事,你聽我說完,然後一定要支持我的決定,千萬別勸我。」

「你說吧。」丁之童用手指抹掉眼淚,雖然忍了,聲音還是帶著一絲沙啞。

宋明媚也差不多,但語氣仍舊平靜,調理清晰:「我正在跟鄧柏庭在辦離婚,要析產,還有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整個過程起碼要一年。」

丁之童說到做到,沒有勸,沒有問為什麼。她甚至發現自己並不太意外,因為跡象其實早就有了。

「好,我知道了,」她回答,然後又問,「有什麼我能幫忙的?你一定跟我說。」

宋明媚卻道:「不用幫忙,我只是想告訴你,因為你肯定會懂。朋友,父母,孩子,身邊這麼多人,天天鬧哄哄,但遇到事情,放眼望出去沒有一個能聊的。」

丁之童聽得心都快碎了,又在那裡靜靜地流淚,說:「你哪天手術?我回上海。」

那邊卻笑起來,說:「你開什麼玩笑?你不掙錢啦?」

丁之童沒忍住抽了一下鼻子,但即刻便找到一個非常正當的理由,說:「我正打算跟我老闆商量一下在上海待一段時間,最近香港航班一直不正常,連出差都沒辦法保證。」

「真的,」宋明媚還是拒絕,卻也落淚了,「我就是想找個人說說,你不用回來的。」

「你別跟我廢話,我又不是為了你,我是真的要去上海,」丁之童抹了把臉強硬起來,「你告訴我哪天手術?我陪著你。」

兩個人在電話兩頭不叫對方聽見的哭泣,腦中出現的也差不多的畫面,在深夜的紐約街頭,只因為一句話,就飛奔到對方的身邊去。青蔥歲月已經過去,但這種傻乎乎的,拋棄理智的事,還是有人願意去做的,只是未必出於愛情。

那一通電話之後,丁之童低著頭去洗手間,洗了臉,補了妝,立刻去找秦暢請假。

一路上,她已經想好了要說什麼,秦暢也還是一貫以來的老樣子,坐的是早晨到達的國際航班,幾個小時之後就進了辦公室,想來是累的,但看起來倒也不是特別喪。

跟上司提要求,自然得講究策略。丁之童先說了手上的幾個項目,進展都很順利,尤其是LT集團的投售計畫,在她看來很可能將會為他們帶來一系列的交易機會。

秦暢靜靜聽著,不時點頭,全程沒提出什麼意見。

丁之童不算太意外,因為最近這兩年,他們之間都是這樣。她其實已經不太需要非常細緻的指點,時不時地到秦暢面前來彙報,只是一種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她就喜歡看秦暢點頭,他點頭,她就覺得安心。

說完項目,她才提出希望暫時去上海工作兩個月,理由是上述項目的客戶都在內地,這段時間香港又比較亂,往來航班取消,機場戒備森嚴,地鐵時不時地停運,很多同事都選擇了遠程工作。所以她接下來兩個月不在此地,影響不會太大,而且還能方便安排出差。

這個要求是有點突然的,但秦暢看著她,還是笑著點了頭,直接同意了。

兩人一同工作多年,互相之間的信任已經牢不可破。但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秦暢這樣反應,總會讓丁之童有些感動。

尤其這一次。

她又記起多年前,入行不久,秦暢對她說過的那句話——每個禮拜至少給自己留一天時間,好好休息,跟朋友在一起。

當時的她,恐怕不會想到自己將要跟宋明媚做這麼久的朋友。她們是那麼的不同,起初只把對方當成幾個月的室友,後來各自結婚,宋明媚還有了孩子,兩人甚至不在一個城市。但說來也怪了,她身邊的人一個個地來了,又一個個地遠去,始終留下來的只有宋明媚。或許,秦暢也應該算一個,但對她卻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意義了。

秦暢下面說的話,卻是她沒想到的:「你今天就發信給我,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正好最後兩個月還在,把你這個申請批了。」

「去哪兒?」丁之童脫口而出地問。

「北京。」秦暢回答。

這個答案叫她篤定了一點,因為M行的大中國區總部在那裡。秦暢剛剛從紐約述職回來,這顯然只是一次調任。

有人說,2019的香港是過去十年中最差的一年,卻是將來十年里最好的一年,可能很久都不會再恢複過來了,秦暢要走也是理所當然的決定,而且他肯定也會帶著她一起。

秦暢像是看出了她的念頭,笑著搖頭說:「不是調任,是我打算退休了。」

丁之童驚住,說:「你才……」她突然算不過來他幾歲了。

秦暢十指相對笑起來,說:「當然也不是完全不工作,有個商學院要我去上課。」

丁之童想哭又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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