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如果讓他回到最後一次通話的時刻,他還是會對她說「恭喜發財」,而不是「祝你幸福」。

隨後的幾天,甘揚過得心神不寧。

丁之童的號碼早已經刪了,就在他對她說出那一聲「恭喜發財」之後。但當他試著回憶,卻發現自己一點都沒有忘,數字一個接一個掉落出來,倒好像不是腦子,而是手指記住的。

他沒敢給直接撥過去,只是在工作的間歇,斷斷續續地編輯了一條簡訊,字一個個地打出來,又一個個地刪掉,從長篇大論的解釋開始,到最後只剩下一句簡短的問候:童童,最近好嗎?

發送的綠箭頭就要按下去,他卻又慫了。

如此往複幾遍,他乾脆把消息刪除,撥出了那個號碼。

結果,卻發現已經打不通了。還有MSN,刪除加阻止,是她給他的待遇。

反倒是這接連不斷的落空讓他下了決心,一定要找到她,把想說的話都說清楚,就像從前在伊薩卡的小鎮酒吧里聽到那首鮑勃·馬利一樣。他不強求結果,只要把話說出來就可以了。

他先上了「墨契」。

那一年,正是鄧總的網站最紅火的時候,到處都能看見有人在玩這個,曾俊傑還因為虛擬同居的遊戲跟老婆大吵過一場。

但丁之童的賬號看起來仍舊跟兩年前一模一樣,除了一個名字和一張模糊的頭像照片之外什麼都沒有。宋明媚在上面倒是個不小的網紅,經常發各種金融機構求職小tips,九大行,四大所,波士頓,麥肯錫,在大學畢業生和新社會人當中頗有名氣,難得也發一張自|拍照,更加成了那些人心目中的女神,關注人數很多,卻也有段時間沒有更新了。

他給宋明媚發了一條私信,問起丁之童,但一直都沒收到回覆。也許是沒看到,也許看到了存心不回,他不確定。

而後,他又去了上海。

王怡當時已經畢業回國,在華理做研究員。那一年,什麼常青藤海龜的洗腦包已經不大靈了,王怡的職稱和待遇跟別的phd一樣,實驗室條件不錯,校方還給他安排了房子。他父母家距離學校也很近,每天回去吃飯,才幾個月功夫,整個人就明顯滋潤了一圈。

王怡看見甘揚卻是有些意外的。很長一段時間,兩人只在視頻里見過,當面看到真人,才知道他變了這麼多。他們一起出去吃了頓飯,甘揚飯後總是胃痛,吃得很少。

王怡默默旁觀,一句話還沒想好怎麼問,甘揚自己先答了,只說這段時間胃不太好,其實也沒什麼的。

雖然他也覺得不致於,但有時候還是忍不住瞎想,萬一呢?在那之前,他無論如何得把這件事辦了,矯情也好,誇張也罷,就算是給自己找個理由吧。

只可惜王怡也很久沒聯繫過丁之童了,記下的電話號碼跟甘揚知道的那個是一樣的。但年初回國之前,他還找過她一次,是問怎麼把錢匯回國內最便宜?想當然地以為她在銀行工作,應該懂這些,但其實是他搞錯了,投行跟銀行不一樣。最後,還是她老公幫的忙,叫他讓父母到上海的中國銀行開個賬戶,把賬號告訴他,他再到紐約的中行分行把錢存進去,這樣手續費最低,也不會因為反洗錢審核什麼的一兩個月不到賬。

其實,這件事根本沒必要說得那麼細,王怡卻還是說了。

甘揚能夠體會出其中的意思來。你這是準備當三啊?曾經的一句玩笑話,如今換了一種方式來講,卻已經不是玩笑了。

等他說完,兩人都沉默。

王怡還想勸勸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講。你會後悔的,他其實早就說過了。

最後,還是甘揚開口問:「你去年說她讓你論文印出來給她寄一本,寄了嗎?」

王怡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這是在跟他要丁之童的地址。

反正前情提要就是這樣。

不管有多少理由叫他放棄,2010年的11月初,甘揚還是去了紐約。

航班晚上起飛,也是在晚上降落。因為中途跨越了國際日期變更線,長夜迤邐不去,飛機到達JFK機場,鐘錶上的時間僅僅過了三個多小時。

他在機場附近找了酒店住下,第二天一早就按照王怡給的地址,叫了輛車去皇后區。

那天,是星期日。

天氣很好,多雲,微風,公園裡的楓樹葉紅了大半,秋意漸濃。隔著車窗望出去,處處感覺似曾相識。直到看見一個街區之外為比賽划出的賽道,路邊觀賽的人群,維持秩序的警察,還有電視台的採訪車,甘揚才意識到這是又一年跑紐馬的日子。

上一次跑在這條路上是什麼時候來著?他心裡算了算,也不過是三年而已,卻已恍如隔世。

目的地是一棟挺不錯的公寓樓,看起來很適合年輕小夫妻起步,對過就有一家茶餐廳和一個中國超市,距離地鐵站也不遠。他下了車,去看門口的信箱,一格格地找下來,其中果然有一個小小的標籤,上面寫著她和馮晟的名字。

她到底還是過上了原本計畫中的生活——甘揚突然這樣想,但緊接著又對自己說,總要見一面,不管結果如何,只是見一面。

他猶豫了一下,沒按門鈴,而是穿過馬路,走進對過那家茶餐廳。

店堂牆上吊著的電視機正在播放紐馬的實況,這一屆有一個十月份剛從700米深井獲救的智利礦工參賽,所以才特別引起媒體的關注。他找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隔著玻璃,正好能看到對面公寓的大門。

店裡的夥計是個上了年紀的大叔,講一口粵語白話,過來問他吃什麼,他便在玻璃台板下壓的ABCD餐里隨便點了一份。

本以為會等到很晚,但第二梯隊剛從這附近過去,店裡的客人漸漸多了,門又被推開,外面有人走進來。那人身上穿著一套衛衣衛褲,頭髮還有點亂,像是剛剛起床,出門買早餐。

要是一眼認出來,估計還能避過去,壞就壞在他們都沒立刻認出對方,只是覺得眼熟,等到目光對在一起,再要躲就不可能了。

是馮晟先朝他走過來,笑著說了聲:「真是好久沒見了。」

沒有說「真巧啊」,也不問他怎麼在這裡,像是已經猜到了原因。

「馬拉松,」甘揚解釋,緊接著又補上一句,「我是陪朋友來參賽的。」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態實在不像樣。

夥計看見馮晟,又過來問吃什麼。

馮晟說:「老樣子,兩份,打包。」

一串茶餐廳黑話喊到後廚,而後便是等。

剩下兩個人總要聊幾句,馮晟在他對面坐下,就像所有不太熟的老同學見了面,尬聊的開頭總是:「最近怎麼樣?」

「還在國內,難得休假出來一趟。」甘揚回答,完全不知道接下去還能說什麼。

馮晟倒是比他自然,又提起他們都認識的人:「宋明媚也結婚了,你知道嗎?就是上個月,跟墨契的鄧總,婚禮辦在上海。丁之童一個人去參加的,我那時還在實習,實在走不開……」

甘揚聽著,注意到那個「也」字,同時看到了馮晟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那是一個素鉑金的指環,表面拋光,嶄新的時候一定很亮,戴了一段時間有些刮花了,略顯陳舊,卻更加理所當然。好像它從一開始就在那裡,以後也會一直在那裡存在下去。

馮晟還在繼續往下講,比如他去年又去讀了個MBA,但為了早一點出來掙錢,選的是學制一年的項目。今年六月份畢業,正好遇上就業市場回暖,很順利地進了華爾街上的一家對沖基金,實習之後就留下了。還有他和丁之童在法拉盛skyview那裡買了個房子,年底竣工,明年就可以入住了。當初買的時候他還沒工作,他們手頭很緊,但是去年紐約的房價跌了總有30%,不買又怕錯過機會。

「我們付定金的時候,房價其實已經在回升。童童他們公司的首席經濟學家還預測說2010年才見底,但中國人等不及啊,手上都有錢,早一步就在行動了……」

「這裡說起來也算是紐約,但其實比上海市中心的房價還便宜一點,而且周圍無數中國人,不管是鄰居,還是以後孩子上學,也就跟在國內差不多……」

「我們那個房子是condo(共管公寓)性質的,雖然比co-op(合作公寓)貴一點,但是外國人買起來比較方便,不用經過業委會投票,以後出手也容易……」

全程幾乎都是馮晟在講買房經,直到點的東西做好,夥計把塑料袋裝著的餐盒拿過來,放在他們面前的桌上。

甘揚起初靜靜聽著,這時候也終於按亮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後起身說:「……我差不多該去終點找我朋友了。」

雖然他已經離得那麼近了,僅僅一街之隔,近到可以看見她的咖啡和火腿西多士。

「那我們有機會再聚。」馮晟也跟著站起來,伸出手。

「好,」甘揚笑了笑,和他握手,「有機會再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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