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在時間的面前,人就是這麼脆弱,改變得飛快而徹底。

甘揚回頭看到丁之童,起身過來,接過她手上的拉杆箱,說:「走吧,車已經等在外面了。」

那動作做得理所當然,丁之童也只好鬆了手,裝作很正常。

李佳昕在旁邊看見,大概又會覺得怪異。他們出差在外絕對沒有這種事,要是帶著一箱子材料還會讓男同事拿一下,自己的行李絕對沒有別人代勞的道理。

三個人一道出去,在機場門口上了一輛GL8。李佳昕話多,一路說著。但丁之童聽得出來,甘揚才是掌握著聊天方向的那個人,卻又做得不著痕迹。他問起他們平常的工作,在香港什麼樣兒,出差又是什麼樣兒,好像很感興趣似的。

李佳昕自然配合,故事講得地道,說了加班,又說出差,臨了還不忘捧自己上司幾句:「都是這麼過來了,比如Tammy,M行一直有關於她的傳說,坐纜車上雪山還背著筆記本電腦,蹲在山頂的gift shop里調模型。」

「那還真挺辛苦的。」甘揚附和,眼睛看著丁之童。

丁之童只是望著窗外玩笑,說:「所以我現在學乖了,休假出去旅遊,只去沒網的地方。」心裡卻在想,人都變了,矛盾倒是還在,她過的仍舊是他從前看不慣的生活。

車開到小城,已經晚上九點多,一行人直接去酒店辦了入住。甘揚在大堂跟他們道別,說好明早再來接他們去見陳博士。

丁之童和李佳昕走進電梯,轎廂的門關閉之前,她看到甘揚正在走遠的背影,感覺這人自有一種篤定的態度,好像不是她跟他爾虞我詐,倒是他作東請她來的。是因為不介意?還是另有打算?丁之童不知道,也不想妄下判斷。

電梯上行,到了高區的行政樓層,兩人分別進了房間。酒店的陳設總是那個樣子,床,寫字檯,電視機,從落地窗望出去正好是一條景觀路,照得燈火通明,路的兩邊有市政府、大劇院、公園和體育場,是這幾年新興小城市的標配。

丁之童放下東西,換了一套當睡衣穿的T恤和衛褲,盤腿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腦。

早幾年出差,通過Citrix打開虛擬桌面遠程接入,都是個要靠碰運氣的大難題,關鍵時刻連不連得上,簡直就是生死一線。雖然現在早就不是這樣了,但到了目的地先試試Wi-Fi行不行,已經成了她的一種習慣。或者說,又一個無用的經驗。每到這種時候,丁之童便又會想到秦暢說過的話,他們做TMT項目,給科技公司找錢,在這上面賺錢,但科技公司同時也在一點點地敲掉他們的飯碗。

就是在這個時候,手機震動起來,果然。丁之童看著屏幕上顯示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加上一個「果然」。

她接了,然後聽見對面說:「你下來一下。」

「幹嗎?」她問。

那邊解釋:「明天去見陳博士,有些事我得先告訴你。」

「什麼?」她又問。

對面卻還是堅持:「挺多的,你下來。」

「那就等明天見面再說吧。」丁之童只覺這套路似曾相識。兩個人在外面還能表現得像正常的工作關係,一旦單獨對話,沒有稱呼,也省了寒暄,似乎總是在人設要崩不崩的邊緣。

果然,又是一個「果然」,那邊緊接著就說:「明天你小弟也在,你不介意嗎?」

丁之童笑了一聲,直接掛斷,套上一件運動衫,下樓去了。

一路下到底樓大堂,再往外走,那輛GL8就停在酒店正門的廊檐下,前燈對她閃了閃,車窗降下來。丁之童走過去,看見甘揚坐在駕駛座上,顯然司機已經讓他打發走了。他探身過來開了車門,示意她上車。丁之童坐進去,他便發動引擎,駛上了她剛才看到過的那條景觀路。

路上開闊空曠,車速很快。

丁之童問:「這是去哪兒?」

甘揚不答,只是看了看她,說:「這裡很小的,幾分鐘就到了。」

丁之童無語,眼看著越開越落郊,心說這種情況要是旁邊換了別人,她估計已經打110了。但甘揚,到底還是不同的。

車一直開到新區,在一條小路上停下。

甘揚指著前面說:「你看到那裡沒有?」

「怎麼了?」丁之童問,眼前只是一條路,左右都是工廠的大門,亮著冷調的燈光,遠處隱約有人走動。

甘揚說:「我那個時候每天就在這條路上來回,自己問自己,是告訴你,還是不告訴你,告訴你,還是不告訴你……」

丁之童替他補上下文:「最後決定不告訴我。」

「是,」甘揚輕輕笑了一聲,帶著些自嘲,「就是因為我媽的一句話。」

丁之童也覺得諷刺,這算什麼呢?把責任推在別人頭上?21世紀了大哥,一個好手好腳的人沒去做一件事,只能是因為他自己不想。但她沒出聲,只是等著他說出來,讓她幻滅,變成她的珍珠翡翠白玉湯。

甘揚靜了靜,才又道:「柳總說,寧願我不回來,什麼都不知道。因為那樣,我就還可以有我自己的人生。那個時候,我就在想,丁之童也有她自己的人生。」

聽到別人用第三人稱說起自己是有些怪異的,丁之童沒想到,卻正是這句話撞在她心口上。所幸,駕駛室頂上的燈亮了片刻,又暗下去了。她躲在黑暗裡,似乎忍了很久才開口,努力控制著自己聲音:「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還有上次你在香港跟我說的那些話,我後來也仔細地想過。我能理解你這麼做,而且挺佩服你的。如果你那個時候告訴我,我可能不會立刻跟你分手,但也時間長了肯定也受不了……」

「丁之童,你幹嗎謝我啊?」她只是實話實說,甘揚卻突然打斷她,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

這一問又讓她想起從前,她去紐約參加Superday,沒坐他的車回學校,但還是感謝他的好意。

「我是真的想謝謝你,雖然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但說清楚了總是好的。」她飛快地結尾,不帶任何情緒。

甘揚沒出聲,只是看著她。

路燈隔著前擋風玻璃照進來,丁之童看到他眼睛,在微光中有些模糊,然後平靜地問:「現在可以說陳博士的事了嗎?」

他仍舊看著她,然後點了點頭。

在時間的面前,人就是這麼脆弱,改變得飛快而徹底。

2010年的甘揚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此往複不過兩年,他就把將近十年的底子都作沒了。整個人迅速地瘦下去,胃痛起來像是被一根鐵棍貫穿了身體,偶爾去健身房上一次體脂秤,發現體脂率到了他一直想要的10%,只可惜BMI也跟著掉到了17.7。跟從前一樣號碼的T恤,現在穿起來空空蕩蕩,站在鏡子前面看得到手臂內側青藍色的靜脈。

偶爾一次在外面遇到曾俊傑,胖子大驚小怪地捏著他的胳膊說:「你怎麼又變回初中里那副樣子了?!」

最後,還是柳總逼他去做檢查,就像當初他帶她去醫院一樣。

醫生聽過主訴,見怪不怪,說像他這樣吃飯不規律,大量飲酒,再加上巨大的壓力,胃出問題實在是太常見了。

「會是什麼問題?」他問,有點慶幸沒讓柳總進診室。

醫生只是說:「先做個胃鏡吧。」

但檢查的時間約了,他卻沒去。

那一天,有個IPO階段的投資人找到他,換句話說,也就是他的債主。

他自然以為是來要錢的,整理了季報和一肚子的理由,結果人家聽他講完,又客客氣氣地對他說:「陳博士想約你見一面。」

「陳博士?」他怔了怔。

龍梅在旁邊看見,以為他不記得了,過後還跟他解釋,陳博士就是那個曾經叫他「少年郎」,說「人生海海」,問他為什麼這麼想不通要來還債的老人。

但他當然是記得的,當時腦子甚至在想,終於來了。

他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把一個行將倒閉的企業變成現在的樣子,最好的設備,最好技術,最好的勞資關係,而且還解決了股東糾紛,不再有親戚跟他指手畫腳,拐杖懟到他臉上。

更關鍵的是,他熬過了危機之後最困難的那段日子。如今就算破產清算,拍賣行里也絕不會出現八折八折再八折,仍舊沒有人舉牌的場面了。抄底撿漏的機會已經徹底過去,他心裡很清楚,也正是因為這個,陳博士才會來找他。

那天,他開了幾十公里的山路前往覲見。榮譽陳博士也是那裡的榮譽村民,修了一條路一直到山上,然後在山間分到一塊宅基地,造起一棟別墅來。

兩人坐下,泡了茶,慢慢開始說話。他這才知道人家叫他來,果然不是為了討債,而是要買他手裡所有的股份。

「我為什麼要賣呢?」他笑起來,情況已經好轉,未來的一切都是可期的。

「你眼光不錯,技術和設備都是最好的。手段也夠辣,把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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