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只說一句「我支持你」實在是太簡單了,但現實卻是他們都沒能做到。

五月,學校里的事情差不多已經結束,甘揚開始去第18街上那家體育用品公司上班。

那的確就是一家小公司,歷史卻挺悠久,從1908年開始做運動鞋和運動服飾,至今還是家族企業。大老闆是個年近七十的老爺爺,號稱不求做大,只求專業,最喜歡罵大公司沒節操,鈔票塞在跑鞋裡行賄運動員。

甘揚在那裡聽了一肚子奇怪的故事,回來告訴丁之童,比如從前賣運動鞋的方式,地區銷售基本也都是退役的運動員,會去找各個中學、大學裡的體育教練,了解隊里每個孩子的尺碼和習慣。還會有運動愛好者自己畫個腳型的紙樣寄過來,讓他們推薦合適的鞋子。這個性|服|務體驗,聽起來簡直就像是對角巷裡的魔法棒商店,叫甘揚十分嚮往。

丁之童卻想說,的確有人喜歡追求小而美,但這種企業絕大多數都失敗了,尤其是在今天。

就像詩里寫的「從前慢」,講話都是一句一句,一生只愛一個人。同理可證,那個時候的生意也可以慢慢地做,鞋子也能一雙一雙地賣。但要是換了現在,你出一個款,不整幾個貨櫃的銷量,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覺得甘揚一定是漏聽了什麼關鍵要素,這家奇葩公司之所以能夠從1908年倖存至今,老闆肯定還有其他發財的路子,比如在曼哈頓有一個街區的樓收租?或者在西部有個汩汩冒著黑金的油田?賣運動鞋只是人家的愛好而已,等到老爺爺退休,這種模式就進行不下去了。

這一把,賭神丁之童又押對了。大概兩年之後,甘揚工作的這個品牌就被老爺爺曾經罵過的大公司收購,包裝成了旗下的副牌之一,產品線也刪到了只剩壁球、賽艇、高爾夫,專投一小部分人的所好,還因此被批評過「顏色太白」。當然,這都是後話了。

回到那個五月,XP能源的項目也已經到了最關鍵的階段,定價分股票,丁之童進了war room。

所謂war room,其實就是一間大會議室,參與項目的各方人員齊聚在此。律師,會計師,財務顧問,所有工作都由主承銷商的團隊協調統籌。丁之童作為第一年的分析師,便是這個團隊里的最底層。而且旁邊還有個JV,完美詮釋著FILO原則,First in,Last out,苦大仇深卻又不知疲倦似的。她雖然受了秦暢的摸魚真傳,該走的時候就走,不會再去跟JV較勁,但工作量和死線實實在在地擺在那裡,什麼幾點下班,每周工作多少小時?早已經顧不上計算了。

她自己不算,甘揚卻忍不住替她算了算。

雖然說過要支持她掙錢,但當加到每周100個小時之後,他還是覺得過分了,又跟她舊事重提,說:「你這行年薪看上去是不錯,但這麼長的工作時間,平均下來能比麥當勞的小時工高多少啊?」

丁之童乍一聽當然不服,說:「我年薪加上bonus就算它13萬,除以一年52周,再除以一周100小時的工作時間,等於每小時25美元。2007年紐約州的最低工資是7.25美元一小時,我的收入差不多是麥當勞小時工的3.5倍。」

她現場算賬給他聽,心說SAT跟中國高考真是不能比,你這數學滿分怎麼考的?張口就來,數覺明顯不行啊。但其實最終出來的結果,3.5倍,同樣令她吃驚。去麥當勞打工不用上名校,也不用欠債。早知如此,她還不如直接去麥當勞。

甘揚也沒被她鎮住,又添上一句:「你別忘了扣稅。」

小時工的稅率可比她低多了,也就是說,她連人家的3.5倍都沒有。

丁之童噎了噎,在心裡罵:靠,活著真貴!

「沒錯,」她乾脆破罐子破摔跟他玩笑,「我就是從事簡單重複作業的廉價勞動力,哪兒還有這樣的活兒?只要給的錢比現在多,我馬上就去,就算沒現在多也不要緊,我兼職。」

甘揚好氣又好笑,說:「你一個月多少錢啊,我給你行不行?」

此句話一出,丁之童僵住,抬頭看著他,忽又想起上一次兩人之間的對話。cheap labor,dirty work,在他眼中,她的工作跟他一直瞧不上的OEM何其相似。

甘揚也意識到自己這麼說不對,箍住她不鬆手,馬上跟她道歉:「對不起,童童,我不是那個意思……」

丁之童當然明白他是好意,伸手揉揉他的頭髮以示原諒,雖然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原諒,她只是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但那句話還是懸在那裡不上不下,就像他半夜來接她下班,早上一定要她吃完早餐才走,都是為她好,卻也給了她負擔,叫她不得不兩頭應付,簡直疲於奔命。

她真的已經很努力地去做了,充分利用了碎片時間,背下了所有的快捷鍵,利用了一切資源,也刻苦鑽研了模型,但那個「留一天給自己」真的好難啊!她甚至覺得秦暢騙了他,他教她的摸魚秘訣,也許連他自己都做不到,所以才會看上去這麼喪。

只說一句「我支持你」實在是太簡單了,但現實卻是她沒法說服自己相信他相信的東西,而他也覺得她每天做的那些事根本沒有意義。

唯有親密的感覺不變,根本無需言語,以至於她很多年之後仍舊記著那種感覺,不是因為當時他們還那麼年輕,有好看的不知疲倦的身體,也不是因為那些難以言喻的高潮,而是因為那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有一個人與她分享那樣極致的快樂,並且對她說:「我愛你。」而她也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也愛你。」丁之童還是不知道等他們真的住到一起之後會怎麼樣,但至少這句話是確定的。

又隔了一天,學校有事,甘揚要回一趟伊薩卡。

丁之童送到樓下,看著他的車開走,還是像以往一樣非常不捨得。但等她再回到公寓,發現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打開筆記本電腦,想做到多晚都沒關係,那一絲如釋重負的感覺又讓她負疚。

他的離開反倒讓她鬆了一口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五個小時之後,甘揚回到伊薩卡。天已經黑下來了,他走進房子里,開了燈,想要跟丁之童視頻,又怕遭她嫌棄,最後還是打電話報了平安。

房子里空空蕩蕩,很多東西已經打包裝好,準備退租往曼島搬家了。餘下等著他收拾的還有廚房,因為改裝了中式油煙機,得給房東恢複原樣。他站在一堆紙箱中間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好折騰,不知是為了個啥。

也是在那天晚上,丁之童加班到深夜,收到宋明媚發來的一個鏈接。

她打開來看,居然又是「墨契」,但網站的版面和架構都跟從前不一樣,還加上了宋明媚設計的遊戲「虛擬同居」,顯然是大改了。

宋明媚在下面解釋:老鄧已經有日子沒搭理我了,剛發給我這個,說全都按照我的意思做出來了,讓我看看怎麼樣。

丁之童問:那你覺得怎麼樣?

那邊答:我也不知道……

丁之童起初只當說是「墨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其實是鄧柏庭。而宋明媚居然說不知道,那可真是糟糕。她本以為卞傑明已經是宋明媚唯一的投資對象,但上海的追求者一號似乎又回到了賽場上。

隔了一會兒才看見對面回覆:你說我給他提供了這麼多專業意見,跟他要點股份不過分吧?目前就這打算,至於以後怎麼樣,以後再講。

丁之童笑出來,這才像是宋明媚該有的反應。

新的一周開始,回到曼島中城的辦公室里,丁之童又被推到了一個新的極限。

項目即將結束,不光JV,組裡的所有人都難免通宵達旦,吃飯在war room里解決,帶著洗漱包和襯衫西裝來上班,衣服換下來掛在門口的衣架上,就會有人收走送去乾洗。洗完之後,再拿回來掛在原處。這樣就至少可以三天不用回家。

丁之童也不例外,有一天忙到半夜,發現自己一整天沒喝過一口水,卻連幹了四杯星巴克venti。而且,給他們送來的咖啡默認就是extra expresso shots,額外加濃了的。裡面究竟多了幾個shots尚不確定,但就算是她,讀書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靠咖啡因熬夜,這樣四杯下去,到了晚上也覺得心臟有點難受。

次日凌晨,她眼睛幹得受不了,去洗手間摘了隱形眼鏡,又洗了把臉,結果剛從裡面出來就在殘疾人衛生間門口碰到JV。看到他腦門兒一側的紅印子,因為自己也干過這種事,她心中瞭然,這人躲在這裡睡覺呢。那一瞬,她忽然有點同病相憐之感,臉上帶著些笑,道了聲早安。

JV卻只是一愣,然後面無表情地走過去了。

丁之童無語,心說我又不會去告你的狀,是人都是要睡覺,有什麼好裝的?

等到事情做完,天已經蒙蒙微亮,丁之童回到公寓,直接脫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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