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點,卧室外面一連串咚咚咚由遠而近,是光腳跑在地板上的聲音。
隨即便有一枚小炮彈破門而入,床對他來說還高了那麼一點,卻也攔不住他的去路,蹬一腳床頭櫃,借力爬上來,一把掀開被子。
「生出來沒有?生出來沒有?」三歲零三個月的唐納德盯著余白問。
「什麼生出來沒有?」余白還沒睡醒,往唐寧那邊挪了挪,給兒子留出個位子。
「小孩啊。」唐納德在她身邊躺下,鑽進她懷中。
余白無語凝噎,翻身把臉埋在枕頭裡。
唐寧倒是伸過一隻手拍拍唐納德,說:「你每天早上這樣跑過來,爸爸媽媽永遠不會生出小孩來的……」
「你跟孩子胡說八道什麼?!」余白在被子里踢了唐寧一腳,這才算是徹底醒了。
自從九月份開學,一家三口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這麼開始的。
由於唐律師購房時的周密計畫,他們家所在的小區距離 A 市最熱門幼兒園僅一條馬路之隔。經過一次初面,一次群面以及一次家長面談,唐尋小朋友終於收到了他人生當中的第一張錄取通知書,成為該園 Pre K 新生。
這家幼兒園上的是 IB 課程,教學以單元模式進行,開學第一個課關於「我」——我是誰?我從哪裡來?
余白最初在教學計畫里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以為下一問肯定是——我要到哪裡去?還在奇怪怎麼現在幼兒園小班就要開始討論如此終極的哲學問題,一直等到課程正式開始,才知道是自己誤會了。
那一天,唐納德放學回來告訴她,老師給小朋友們念了一本繪本,書里的主角是一個小精|子,講的是他跟三億個小兄弟比賽游泳的故事。
複述完情節之後,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連串的問題。
這些年近距離接觸刑事案件,看慣了各種社會毒打,余白一直覺得小孩儘早接受性教育是非常必要的,但真到了實操階段卻還是有點尷尬。
她於是故作淡定地給唐納德描述了一下從精|子到小孩的過程。
唐納德好像是懂了,說:「我們班誰誰和誰誰誰家都有小孩了,我們家什麼時候也能有一個啊?」
余白被問得措手不及,回答也簡單粗暴:「你不就是我們家的小孩么?還要什麼小孩?」
好像也對哦。唐納德被問住了,若有所思地玩兒去了。
余白竊喜,心想到底還是小孩子啊。
地獄難度級別的嬰兒期過去之後,唐納德反倒長成了一個特別好養的孩子。
首先是體質不錯。三年的病例本上只有兩次外傷記錄,玩兒到胳膊脫臼和摔倒撞到頭,感冒發燒全靠自愈,非常的漢子。
其次便是講道理。唐納德開口早,自打會說話之後,就像電腦裸機加裝了操作系統,人機互動一下子變得友好了許多。
余白跟唐寧兩個人都是第一次當爹媽,沒有經驗,全部照書養。而書上有些教育孩子的辦法,她自己看了都將信將疑,覺得這能有用嗎?可用在唐納德身上,偏偏還真見了效,簡直就像出廠附帶了一本說明書一樣。
比如心愛的玩具突然壞了,或者計畫出去玩卻下起了雨,他失望透頂,氣急敗壞地哭鬧。
余白照著書上說的描述感受,換位思考,提供陪伴,坐在他身邊說:「我知道你現在又生氣又難過,你要是想哭就哭一會兒,媽媽陪著你。」
唐納德便會趴在她懷裡哭一會兒,和她說上一大堆話,然後慢慢平靜下來,甚至自己開導自己。
每當那種時刻,余白都特別有成就感,一掃嬰兒期的挫敗,自覺已經走上了好母親的康庄大道。而且,她還經常能在唐尋身上看到唐寧的影子,妥妥的 DNA 複製,彷彿圍觀了他的幼兒期,可愛到無可救藥。
但是,上了幼兒園的唐尋似乎又自動更新了一個版本,界面跟從前有些不同了。
就像這一天,到了晚上洗漱的時候,他又想起生孩子的話題,解釋道:「我說的小孩,是比我小的那種。」
「那種很吵的,還需要人照顧。」余白提出反面意見。
唐納德卻不在乎,說:「我可以照顧他,他也可以跟我一起玩啊。」
余白又簡單粗暴起來,很想說:養你一個已經夠不容易的了。
所幸唐寧在外面聽見了,插嘴叫了一聲:「納德……」
「啊?」唐尋刷著牙探出個頭。
「要不咱們養條狗吧?」唐寧提議,「你可以照顧它,它也可以跟你一起玩。」
余白噎了一下,心說這算是什麼轉折?
唐尋卻是眼睛亮起來,說:「我要白色的,這麼大的那種,我在樓下看到人家遛過的……」
余白沒想到這孩子就這樣被說服了。
等到給講了睡前故事,熄了燈,關上門,她才對唐寧說:「你知不知道我怕狗?」
「你余家村出來的你怕狗?」唐寧還真沒想到。
「余家村出來的怎麼了?」余白反問,「我小時候老是被狗追,怕狗都不行啊?」
「那要不把你們家那隻貓抱來?」唐寧又提議。只要唐尋想要,屠珍珍肯定立馬把貓洗得乾乾淨淨,讓余永傳加急送到。
余白更加反對,說:「人家在鄉下過得不要太逍遙,你把它抱來養在十二樓的公寓里,信不信它跟你拚命?」
唐寧回想了一下黑貓陰鷙的眼神,覺得還真是。
但這一番關於寵物的爭論終究還是白費了,第二天一早,唐納德跑到他們的卧室里,鄭重通宣布,他還是覺得小孩比較好,因為小孩會說話,狗不會說話。他想要個會說話的。
余白只得推搪,說再議再議,心裡卻在想,孩子大起來,隊伍不好帶了。
那句俗話的確有道理,有了孩子之後,便會覺得時光飛逝。而她在過去的三年里,除了看著唐納德一點點長大,也是一個個案子串起來的。
立木兩周年聚餐之後不久,林旭輝一案終於有了結果。
從經偵到檢察院,調查歷時一年多。一審開庭,判了他內幕交易和操縱股市罪成立,有期徒刑十一年。上訴二審,減到九年。
至此,塵埃落定,林董終於可以進去數日子了。兩次庭審過程都是公開的,被告人席位上的林旭輝看起來甚至還比從前氣色還好了幾分,白了,胖了,連黑眼圈都減退了許多,想來裡面日子不需要他再那麼爭分奪秒地運用時間管理術了。
而後,便是「初見」被侵犯商業秘密案。
邵傑的行為被認定為給商業秘密權利人造成了特別嚴重的後果,一審判了五年。同案「乎遇」的幾位高管也因為損害商業信譽罪頂格判了兩年。投資人兩罪並罰,一共進去七年。幾個人都提起了上訴,但二審還是維持原判。
差不多也是在那個時候,周曉薩跟所里提了辭職,離開立木,出國讀 LLM 去了。
余白也休完了產假,回到立木工作。
也是巧了,她才剛復出,便撞上樂歐又出了大事。事主還是個熟面孔——N 省房地產公司的黃方。但卻不是因為價格壟斷的問題,而是黃總跟當地國資委的一個局長合夥貪了土地出讓金的返還部分,以及自貿區的人才引進基金。
樂歐集團因此受到了單位行賄罪的指控,余白接下了這宗委託,生完孩子之後第一次出庭,便是個大案子,而且還需要出差。
開庭審理歷時十三天之久,她當時還在哺乳期,也沒有斷奶的打算,中午休庭的時候總要去法院母嬰室開著電動吸奶器泵奶,一邊泵一邊對著電腦看下午開庭的材料,有時候甚至還要接個電話什麼的。
後來有一天,她在母嬰室里接到曉薩發來的消息,說是已經那邊安頓下來,求學姐介紹學習生活的經驗。
兩人在電話上聊了一陣,從法學院講到紐約州的 bar 考。余白彷彿又回到學生時代,如數家珍,說他們那時國內的法考還沒改革,要連考兩天,四個試卷,二十個科目。後來到紐約考 Bar 也是兩天,總共七門大法,上午下午各三個小時,總共兩百道選擇題,六道案例題,一篇法律文書寫作。那幾個月的備考,十二小時的奮戰,她好像還歷歷在目。
兩人討論得相當投入,直到電話掛斷,余白才發現母嬰室里不止她一個,旁邊一個隔間也有人正抱著孩子在餵奶。余白覺得吵了人家,趕緊跟那個媽媽道歉。
那女人卻連聲說:「沒事沒事,讓孩子聽聽多好,你說得我都想學習了。」
余白啞然,覺得自己剛才那造型真是雷到不行。
因為前期刑事合規做得得當,公司與個人行為分割明確,余白在法庭上的表現也很出色,那個案子最終被判單位行賄罪不成立,樂歐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
但黃方進去了,不良影響還是有的,負面新聞又在熱榜上飄了幾天,股價也上上下下陰跌了幾天。
集團隨後發布公告,全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