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前班的老師說過,足月之後隨時可能分娩,如果出現規律而且頻繁的疼痛感,就可以收拾收拾去醫院了。但到這一天為止,余白懷孕只有三十六周零三天,肚子里那位從前一天晚上開始翻騰,剛剛開了計數器,陣痛到了五分鐘一次,再上了趟洗手間,居然見紅了。
她實在不知道這算是什麼情況,又應該怎麼辦。唐寧倒是動作快,起床洗了把臉,一分鐘穿好衣服,拿上車鑰匙,準備送她去醫院。她身上還穿著睡覺的衣服,是一件他的大汗衫,此刻索性又套上一條他的沙灘褲,隨手挽了頭髮,穿個拖鞋就出去了。
兩人下樓坐進車裡,唐寧深呼吸一次,又定了定神,才把車子發動起來。
余白算是看出來了,這人也慌了。看著他緊張,她倒又覺得自己還穩得住,反過來勸他:「預產期都還沒到呢,說不定到了那兒就被醫生趕回來,最多也就是住幾天醫院保胎。」
唐寧一句話沒有,只是將車開得飛快。所幸當時尚不到五點,天邊晨光初現,還掛著一彎淡白的殘月,整個城市剛剛醒來,空曠得叫人覺得陌生,從家到醫院一路坦途。
陣痛並不劇烈,余白完全忍得住,在車上還分別發了微信給王清歌和周曉薩,讓她們倆後備她接下來幾天的工作,然後又在備忘錄里寫了個清單,上面全都是住院要用的東西,打算一會兒發給唐寧,讓他一樣樣去買。前一陣兵荒馬亂,她連待產包都不曾準備好。
想到這裡又覺得有些好笑,繼毫無計畫的懷孕之後,他們倆又將經歷措手不及的分娩。
進了醫院,他們找地方停了車,直接去產房,敲開門口的一扇小窗。裡面的護士聽余白說了情況,開門讓她進去,但唐寧只能等在外面,護士說,開到三指才能進家庭產房,家屬才可以進去陪產。
只是短短的一瞬,余白已經在往裡面走,但唐寧還沒放開她的手。她回頭,只見他一臉故作輕鬆的表情,笑對著她說「加油」,眼裡卻有一絲愣怔。
余白那時還覺未必會有這麼快,但他的眼神也讓她心裡緊了一緊,覺得那一天真的已經很近很近了,他們之間會多出一個人,卻又變得更加密不可分。
門又關上,護士給她做了內診,果然是先兆臨產,當場就把她扣下了。
她被帶去做了超聲波,又被安排在待產室里做胎心監護。產房的值班醫生看過宮縮的數據,說這種強度基本就是要生了,保胎還是催產,讓她自己決定。
余白抖著一雙手發消息給唐寧,唐寧又在外面抖著一雙手回覆,兩人一來一回,還是不知道怎麼選。
所幸,看見李鐸晃進來。
一開始,余白還以為是巧合,直到聽見李醫生說:「王清歌讓我來看看你。」
余白八卦心起,情緒還真平靜了一點,試探著問:「她跟你說啦?」
李鐸只嗯了一聲,翻著她的檢查報告,不解釋。
余白不好意思再打聽,趕緊回到眼下的正題,問是保還是生。
「我們要是不認識,我就讓你自己選。」李鐸還是那副死樣子。
「但我們認識啊。」余白也還是像從前那樣跟他套近乎。
李鐸這才笑了,解釋:「你離足月只差幾天了,胎兒的體重估計已經有 2.5 公斤左右,可能肺部弱一點,但其他都已經發育完全,就算生出來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只差幾天 ?」余白還想著六月二十七日那個預產期。
「三十七周就足月了,」李鐸又是那句話,「你信百度還是信我?」
余白總算也笑出來,說:「我信你。」
於是,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開指的過程。
上午,余白還能保持理智和冷靜。甚至還有小護士過來看她的胎監記錄,很佩服地對她說:「哇,你真挺能忍的,就沒聽你喊過疼。」
余白聽了有點得意,心說生孩子原來也不過如此嘛。陣痛的時候忍一陣,等這一陣過去了,她又可以淡定地拿著手機跟唐寧聊天。
余永傳和屠珍珍也已經趕到醫院,給她帶了好多吃的,又在家庭群里跟叮囑了一大堆。
唐嘉恆還在至呈開會,唐寧從陳銳那裡聽說,議題是針對邵傑的執業利益衝突審查。
「能查出什麼來嗎?」余白對結果十分期待。
「也許會有發現吧,」唐寧回答,並不樂觀,「但我還是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唐律師急躁了。」
「為什麼這麼說?」余白又問,心想你爸爸急躁不也是因為你么。
唐寧只是反問:「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余白懂他的意思,還是因為理博,以及那個投資人,男人之間一起嫖的關係就是這麼鐵,而至呈 BK 的其他管理合伙人也沒理由跟錢過不去。
「那如果網監那裡查不出什麼來,他豈不是什麼事都沒有?」余白不忿,但現實里有些事也許真的就是這樣。
唐寧沒有繼續說下去,大概就是為了岔開話題,趁著午休時間,把李鐸拉進群聊,諮詢陪產的注意事項。
而李鐸仍舊一句話把天聊死,說:「我一向不贊成丈夫進產房。」
唐寧連打了三個問號,一定要他給個理由。
李鐸回答:「一般男的都沒什麼見血的經驗,到時候你暈倒了,護士還得救你,給你吸氧。」
「我不暈血。」唐寧趕緊保證。
李鐸懶得跟他爭論,集中關照了幾句:「記得只能在產婦的頭側陪著,注意不要進入無菌區,離儀器遠一點,也別把麻醉碰掉了。」
「記著擦汗、喂水、遞吃的,你自己別亂叫,也別哭得什麼都顧不上。」
「還有,剪臍帶的項目現在沒有了,因為比較容易產生醫療糾紛。而且挺難剪的,很滑,有點粗,還老有人手抖弄掉夾子。」
「等孩子出來之後,助產士會讓你數一下手指腳趾,你慢慢數著就行了。」
信息量比較大,唐寧聽得有點傻,直到最後才問了一聲:「為什麼要數手指腳趾啊?」
余白說:「當然是看看多不多少不少啊。」
李鐸卻回答:「主要還是怕當爹的太興奮了昏過去,給他們一點事情做,平靜一下情緒。」
余白正疼著也笑出來了,打了一連串的哈哈哈,問:「真有這麼多昏過去的嗎?」
李鐸不答,反而又對她道:「余白,你也記住,生孩子不要有偶像包袱,也別太緊張,就專註在這一件事情上,你自己可以做到,用不上我最好。」
話說得不怎麼好聽,但余白卻知道這是祝福的意思。李鐸專門做婦產科危重手術,不看見他,就是平安了。
下午,疼痛變得越來越劇烈,間隔越來越短。她幾乎吃不下東西,也沒辦法休息。
眼見著到了傍晚,天一點點黑下來,唐寧在外面等得心焦,見她這裡許久沒動靜,又發微信過來問:「開到幾指了?大概還要多久啊?」
余白的情緒已經相當惡劣,當即發了一段語音把他罵回去:「這是說開就能開的嗎?你倒是來開開看啊!」
有經驗的老護士聽見她的聲音,覺得火候應該差不多了,又過來內診,果然三指半,可以進產房了。
余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挪到產房去的,更不記得怎麼上的產床,只記得看見唐寧穿著一身藍色防護服進來,戴著口罩和手術帽,老老實實蹭到她身邊坐好,握住她的手。要不是口罩和帽子之間的那一雙眼睛紅紅的,她都認不出他來了。
謹記李醫生的提醒,沒進入無菌區,離儀器很遠,也沒把麻醉碰掉,但宮縮來襲時用力,唐寧還是被助產士痛罵,說:「讓產婦抓著你,你別抓著她呀!」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握著余白的右手,握得太緊,她手指都變形了。余白卻無所感,奮然忘我似的。
孕前班上學的,她都用上了。李鐸說的,她也都做到了。她沒有亂叫,沒有偶像包袱,也忘了緊張,只記得要在疼痛爬上頂峰的時候用力,吸氣數到十,再迅速換氣,等待下一次的劇痛。
她像人生中曾經的無數次一樣,竭盡全力地想要做到最好,也像從前一樣以為自己一定會贏,但最後卻還是輸了。胎心兩次疾降,從一百六掉到八十,再掉到六十,監護儀器一直在報警。她完全亂了節奏,抱著唐寧痛哭。
助產士叫來醫生,判斷之後,把她推進了手術室。周圍的一切突然安靜下來,像是浸在一泓溫熱的水中半夢半醒,她不知道是麻醉的作用,還是在麻醉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僅僅二十分鐘之後,孩子離開她的身體,又等了一個世紀那麼久才開始啼哭。雖然看不到,但她還是靜靜地笑起來,閉上眼睛,只想睡過去。
但有人一直在跟她說話,擾了她的好夢:
「余白,別睡,你老公和兒子都在等著你……」
「醒過來,余白,你要是有什麼事,我怕有人來暴力傷醫……」
她又笑了,想問:你這說的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