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會見,鐵柵欄對面依舊是陳銳。
雖然明知不可能在這裡看到余白,但走進會見室的那一刻,唐寧還是有些失望。
陳銳看見他就說:「這兩天還好嗎?」
他照想好了的那樣回答:「就是有點熱,好在號子里的大哥讓我挨著他睡在吊扇下面。」
「幹嗎?喜歡你啊?」陳銳果然損他,就跟從前一樣。
他正好玩笑回去:「別亂說,人家有問題諮詢我。」
「在裡面少說話你不知道么?」陳銳又沖了他一句。
他於是解釋:「不是什麼不能說的,就是怕進來了之後,他老婆趁機轉移財產……」
一個很輕鬆的開場白,可惜陳銳沒有繼續配合下去,看著他道:「余白讓你在裡面少說話。」
他停在那兒,一時間想好的笑話都忘了,許久才問:「她怎麼樣?」
「看著挺好的,天天打扮好了到所里來上班,還是從前那個范兒,有老公沒老公都一樣,」陳銳繼續損他,但損完了又跟上一句,「不過也沒辦法,你留下的那些工作,現在都是她一個人頂著。別人想幫忙她還不要,大概怕我們分你錢吧。」
只這一句,唐寧便覺一顆心被攥了一把,不得不低頭控制情緒。右手輕揉著左手無名指上那一圈淡淡的戒痕,這是他最近新添的習慣。
他曾經以為自己對看守所熟得不能再熟,直到收押的那天,才發現根本沒有如此深入過這個地方。協警收走了他的隨身物品,手機,皮帶,現金,證件,又指了指他的手:「還有那個。」
他這才意識到漏了一樣,戒指。
那個鉑金指環,是余白給他戴上的。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他說:有點緊,好像拿不下來了。而她反問:拿不下來不是挺好的嘛,幹嘛要拿下來?那個時候,兩個人恐怕都不會想到,他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摘掉這枚戒指。
但他也知道,她這個人遇強則強,怎麼都不會認輸。她不會哭哭啼啼,茶飯不思,也不會整天堵在網監或者律師那裡等消息。他好像能看到她每天早晨在那張雙人床上醒來,默默地起床,洗漱,穿衣,化妝,甚至可以體會到她在那些時刻的感覺。就像他每天早晨在監室的木板通鋪上睜開眼睛,吃飯,出操,靜坐,整個人就好像缺了一半似的。
他不知道再說什麼,費了老大的勁才管理好自己的表情,對陳銳說:「我們談案子吧。」
陳銳點頭,說:「今天來這兒之前,我又去過網監那兒了,你和胡雨桐取保都沒成功。」
「那挺好。」他回答,並不覺得意外。
「好什麼啊?」陳銳問。
「這說明胡雨桐也沒招,助理賣了主辦律師的又不是沒有。」
陳銳一聽就笑了,說:「你倒還真不著急,我是不是應該太太平平等到能閱卷之後再來啊?」
唐寧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其實是著急的,比任何人更甚。
但只要是做刑辯的都知道,在偵查期間,警方很不喜歡律師介入,更不願意透露證據。因為只要透露了,說不定就會把本來能送檢的案子搞黃。現在取保申請已經被拒了,通常情況下,律師在這個階段所能做的就只是送送東西,傳傳話,然後等著批捕,再等審查起訴。
每一次想到這些,他就會有一種感覺,這件事幕後的那個人並不在乎最後的結果如何,只是需要這樣一段時間而已。
與此同時,余白正在舊城區法院,參加翟立案的庭前會議。
會議開始之前,她在走廊里遇到代表翟立的兩位律師,其中之一竟然是熟面孔,那個華赫所的精英,幾個月前在劉永舜案中,他們一起坐在辯護人席位上。
精英也還記得她,過來打招呼,說自己是跟著華赫所的金牌律師來的。說完這幾句,余白就陪著受害者家屬代表進了會議室。門沒關嚴,她聽見外面議論。
「怎麼派個大肚子過來?我還真沒想到現在職業裝也有孕婦款了……」說話的是那個金牌律師,還笑了幾聲。
倒是精英替她解釋了一句:「本來跟咱們對庭的是唐嘉恆的兒子,這不是剛進去了么……」
余白一震,不是因為「金牌」笑她肚子大,而是唐寧被刑拘的事到底還是傳開了。
這會對他以後有多大的影響?本來瞞著的家人會不會聽到什麼消息?她不知道,又忍不住要去想。
會議很快開始,她迫著自己摒除那些雜念,全副精力都回到案子上,甚至還跟金牌握了手,臉上帶著三分職業假笑,心裡卻很想給他那家孕婦裝商店的鏈接,告訴他裡面褲子腰圍最大到一米二的都有。金牌西裝里藏不住的大肚子,看起來不比她的月份小,說不定用得上。
因為身體原因,被告人翟立視頻遠程出席,畫面里就看到一個人癱在床上,已經瘦得脫了形,兩邊各坐著一名法警。
顯示器旁又是一排四個辯護律師,兩個代表翟立,還有兩個代表附帶民事訴訟的被告,翟立的妻子夏晨,以及由翟立管理的那支慈善基金,可說是浩浩蕩蕩,排場驚人。
余白作為附民原告律師坐在他們對面,身邊只有兩個公訴人。
所謂庭前會議,在有些案子里可能只是互相了解一下情況那麼簡單,但在此處卻沒那麼簡單。
所有人都很清楚,以翟立的身體狀況,是不可能入獄服刑的。所以只要最後的判決在死刑以下,辯方就有恃無恐,對受害人的賠償也不會有多大的誠意去協商。
但在理論上,被告人的健康狀況並不影響量刑,只有讓辯方知道翟立真的很有可能被判死刑,受害人這一邊才會有談判籌碼。
所以,與其說這是庭前會議,還不如說是庭審之前的初次交鋒。想到這些,余白甚至覺得剛才那兩個人根本就是有意在她身後提起唐寧,並且存心讓她聽到的。
她在心裡罵了一句,去死吧,literally。
會議開始,法官先確認了事實證據和岀庭證人的名單,然後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
辯方的觀點果然是沒有插入,視頻里展現的那些行為只是猥褻,而且也並未造成女童受傷。換而言之,根本沒有嚴重後果。而猥褻幼|女,就算加上多人多次這些惡劣情節,量刑也就是有期徒刑五年以上。
余白反駁:「本案暫時的確定十一名受害人,在事發當時都只是年僅四到五歲的幼|女,顯然應該以接觸說為既遂標準,而非插入。」
金牌律師即刻看著她詰問:「我當事人並沒有生殖器接觸行為,又何來強|奸既遂一說呢?」
余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這是律師應該說的話么?要是英美那種對抗式的庭審,公訴人這邊「Objection,counselor is testifying!」一定已經喊破天了。
「辯護人您這是在作為證人證明被告人與受害女童之間沒有生殖器接觸嗎?您當時在場?」她搶了公訴人的台詞。
金牌怔了兩三秒,才重新整理了句子發問:「本案根本沒有 DNA 證據,也沒有受害人的證詞,疑點利益歸於被告,怎麼就能認定接觸了呢?還有所謂處女膜破裂的鑒定結果,又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是由我當事人造成的?原告方都是精神疾病患者,本來就存在自傷行為,怎麼證明不是她們自己弄的呢?」
下限再次被刷新,余白已經不覺得意外了,反正究竟是措辭不當,還是收了人家的錢,人家一定要他這麼說,只有金牌自己知道。
她沉著應對,只對法官道:「審判長,受害人方面有部分已經收集但並未提交的證據,現在申請展示。」
法官點頭同意。
首先,是幾段以 Humbert 為名發布在網上的視頻,好幾個畫面中,的確出現了生殖器接觸。
「辯方申請排非。」還沒放完,金牌已經舉手。
「理由呢?」余白問。
「怎麼證明這裡面的就是被告人呢?」金牌覺得漏洞顯而易見,這些視頻都經過處理,隱去了拍攝者的聲音和面孔。
余白沒說話,直接展示了幾幅截圖,房間內的背景和傢具都可以在翟立手機里找到一模一樣的。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細節,王清歌聲情並茂描述過的那顆大痣。
而余白還嫌不夠,又繼續展示了受害女童在「孤獨行星」的干預記錄,就醫病歷,以及多位自閉症譜系障礙方面專家的論證觀點。
自閉症並不能被直接判斷為精神殘疾,而且,本案十一個受害女童都是在遭遇性侵之後,才無一例外地出現了行為紊亂、語言能力倒退,以及自傷自殘。有的孩子因此退出了「孤獨行星」的課程,被家長帶去別處治療,甚至放棄了干預,去醫院做了精神殘疾鑒定。更多的則是被診斷為兒童崩解症(Childhood disintegrative disorder),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倒退型自閉症。而根據專家的意見,這種病症幾乎都是有誘發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