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嘉恆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只是平鋪直述:「夏晨說,她為了這件事心力交瘁,現在只希望案子能夠儘快結束。」
唐寧倒是笑了,問:「那理由呢?她不是被害人家屬么,希望案子儘快結束?她跟您說過為什麼嗎?」
唐嘉恆回答:「她說翟立至今躺在 ICU 里昏迷,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了幾次。醫生跟她溝通過,哪怕將來人醒過來,預後也不樂觀。柯允又是情況特殊,家庭條件也不太好。她作為被害人家屬很理解柯允母親的處境,願意出具諒解書,也不會另外提出民事賠償的要求。此外,還有孤獨行星學校。她不希望這件事情繼續發酵,影響學校的聲譽,以及其他慈善志願者的積極性,也算是不辜負翟老師在這方面多年的努力。」
余白聽到這裡,不禁佩服夏晨的話術,又或者這其實也是唐嘉恆的話術,寥寥幾句就把接下去可能出現的情況都分析到了。
換而言之,如果他們繼續追究,成功的幾率微乎其微。
而在此過程中,柯允,學校,乃至其他孩子,都可能受到影響。
最後就算真的查出了什麼,以翟立眼下的身體狀況,也不會再受到實質性的刑罰了。
所以,結論呼之欲出——這麼做還有意義嗎?
這一問唐嘉恆沒有明說,但幾條線上的人應該都很清楚。
但唐寧卻偏要聽他說出來,又問了一遍:「那您希望我們怎麼做呢?」
唐嘉恆看著他,知道他的用意,卻並不尷尬,靜了一靜方才開口:「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計較這一個案子的輸贏,也不要計算暫時的得失。你們為此做的每一件事,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未必會有即時的回報,但一定是會有回報的。哪怕只是為了讓更多人意識到這種事離他們有多近,讓類似的受害者知道有人願意為他們發聲,也讓那些潛在的加害者心裡顫上一顫,把他們的爛手收回去,你們這麼做,就是有意義的。」
也許是因為轉折太過突然,唐嘉恆的這番話說完,余白一時沒轉過彎來,陳銳大概也差不多,只聽見王清歌在電話那邊輕輕說了一聲「卧槽」,意識到不合適,又趕緊道了歉。
等緩了緩,余白才察覺到唐寧握著她的手在微顫,本以為他是激動的,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這人搖頭忍著笑。
那意思彷彿是,唐律師你戲也太多了吧。
但唐嘉恆要的就是這效果,根本不理他,繼續說下去:「人常說面對這種事,不沉默,不妥協,但要我說,更不能衝動。程序上一定要合規,每一步都要謹慎,但凡是應該做的一點都不要客氣。余白和王律師還是繼續擔任柯允的辯護人,至於此後性侵的案子,應該有一個男律師加入……」
「啊?為什麼?」王清歌又頭上出角,發聲打斷。其實余白也有同感,只是覺得不好在唐律師面前造次。這實際上是一先一後的兩個案子,兩者之間本身並不存在利益衝突,她和王清歌是可以一起做下來的,為什麼非得有個男律師?吉祥物么?
唐嘉恆倒也不介意,耐心解釋:「法律、法庭、公眾輿論都是從男性視角出發的,僅由女律師代表性侵案的受害人其實並不合適,非常容易陷入特定的思維模式,忽略可能出現的問題,所以團隊里至少應該有一個男律師。」
「唐律師,您這有點那什麼了吧?」王清歌仗著自己的名字都沒被記住,什麼都敢說。
「你是想說我性別歧視?」唐嘉恆卻是笑起來,「可能有吧,但在這個大環境之下誰又沒有呢?而且,這種以性別為基礎的思維差異的確真實存在,外部條件徹底改變之前,也很難被消除。尤其是在這樣一宗案子面前,作為律師,不能用這些孩子的利益去冒險,只為了證明自己可以。」
王清歌語塞,而余白根本就是已經被說服了,她記得自己也看過持類似觀點的文章,女律師其實並不適合擔任性侵案被害人的代理人。而且,無論資歷或者專業,這個被害人的代理律師,顯然還是唐寧更加合適。
大方向既定,幾個人又簡單商量了接下來要走幾步。
直到電話會議結束,唐寧才看著唐嘉恆,把憋了半天的問題問出來:「您剛才跟夏晨怎麼說的啊?」
「還能怎麼說?」唐嘉恆攤手,「我說這件事我知道了,我會跟你們談。」
說到,做到。
父子倆相視一笑走出去,王清歌也已經掛斷離開。
余白還留在書房,即刻按掉了免提,把手機拿到耳邊,叫住陳銳說:「我還有件事問你?」
陳銳警惕:「什麼事?」
余白開宗明義,低聲問他:「夏晨是不是也託人找過你啊?」
陳銳反正裝傻:「啊?托誰?找我什麼事?」
余白呵呵一聲,說:「所以你才會把我也派到這個案子上,有我,就有唐寧,對不對?」
陳銳大概也知道她已經把其中的因果都想明白了,只是嘻嘻哈哈道了聲新年快樂,就把電話掛斷了。
余白想起前因後果,不得不佩服。
如果陳銳不負囑託,夏晨其實根本沒必要來再找唐嘉恆,只要直接把這個案子攔下來自己做,事情到他那兒就結束了。之所以有後來情況,就是因為有人找陳銳打了招呼,而陳銳卻啥都沒做,只是把余白也派到了這個案子上,說起來是保險起見,其實卻意不在此。
正如她剛才在電話上說的,既然有她,就有唐寧,然後就不用擔心上面的態度了。哪怕唐律師真的反對,自有唐寧頂回去,他陳銳只用在後面嗯嗯啊啊就可以了。
高明。
疑團解開,剩下的又是個完滿的元旦。等了沒多久,其他參加聚會的家庭成員也都到了。
讓余白沒想到的是,唐教授夫婦居然是坐著她爸爸媽媽的車一起來的。也難怪唐寧之前說要去接,被他奶奶婉拒了。
余白本來還在擔心兩家人聊不到一起,現在看起來純屬瞎操心了。但再細想又覺得奇怪,他們什麼時候處得這麼熟?
屠珍珍解釋,是因為余永傳來給爺爺奶奶送過土特產。
唐教授又說,上個月他們還去島上玩兒過一次。
余白心裡說,她跟唐寧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呢?這還是親生的么?
晚飯是請廚師上門做的,七個人只消圍著餐桌坐下,聊天即可。
幾個月沒見,與會氣氛很好。屠珍珍對余白噓寒問暖,就連余永傳也主動問了唐寧一句最近工作忙不忙?
不多時,菜都上齊了。唐嘉恆早就開了一瓶紅酒醒著,一個挨一個倒下來。余白不好意思拒絕,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唐寧一腳,示意他差不多可以說了。
「那個……」唐寧開了個頭,「我跟余白……我們有件事要宣布。」
一桌子的人都停下來,等著聽他講話。
唐寧最後看了一眼余永傳,也是豁出去了:「我們要當媽媽了……哦,不,不是……是我要當媽媽……不對,我要當爸爸,余白要當媽媽了。」
這是余白第一次看見他嘴瓢到這個地步,光是低頭在旁邊聽都替他著急,如果可能的話,簡直想裝作不認識他。
所幸消息足夠勁爆,在座的各位根本不介意他的表現。奶奶感謝主,爺爺鼓掌,唐律師大力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屠珍珍差一點喜極而泣,只有餘永傳沒說話,默默把余白面前的紅酒杯換成了果汁杯。
接下去的談話完全圍繞著這個主題展開,幾個月了?預產期什麼時候?身體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工作會不會太辛苦?余白一一回答,反正都說開了,感覺特別輕鬆。只有餘永傳還是沒什麼話,唐寧在旁邊看著山色,也不敢得意忘形。
一頓飯吃完,散得還挺早,爺爺奶奶就留下住了,叮囑余白也早點回去休息。
唐嘉恆送客一直送到樓下,看著他們分別上了車,一前一後駛出地庫。余白坐在車裡,以為今天的任務就這麼圓滿結束了。可等到兩輛車駛出了小區,卻看見余永傳打燈靠到路邊停下,開門下了車。唐寧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跟著停下了。
「你過來,我們聊兩句。」余永傳站在街沿朝他招手,冬夜裡口中吐出一小團白霧。
唐寧自然遵命照辦,余白也跟著走過去。她本來還覺得這人純粹就是瞎操心,有孩子是多好的事啊,她爸爸根本不會為了這個跟他過不去,但看此刻余永傳的臉色,她還真有點吃不準了。
「夜裡外面冷,你到車上去跟你媽一塊兒坐著吧。」余永傳甩甩手轟她走。
「爸爸你跟他說什麼啊?我也要聽。」余白總歸還是老辦法,撒嬌叫爸爸。
余永傳纏不過她,乾脆上了他們那輛車,只當她不存在,開口對唐寧道:「我這個人講不來話,但聽說余白懷孕,我想來想去,有幾句話還是得跟你說。」
余白一聽更加好奇,父親特地停車究竟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交代。
唐寧當然恭恭敬敬,點頭道:「爸爸您說。」
「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