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 特殊當事人 第二十五章 行星之家

「你懂得挺多的。」余白贊了一句,緩和一下氣氛。

程翠萍笑了笑,說:「只要能堅持下來的都是專家,我們在 402 住了十多年,401 都換了多少家了。但我從來不批評他們為什麼不堅持下去,太難了,真的,放棄也是正常的選擇。」

余白還想問:那孩子的爸爸呢?

沒等她開口,程翠萍就好像看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自動解釋:「就像柯允的爸爸,孩子確診沒多久,我們就離婚了。那時候,我到處想辦法給孩子治病,他覺得沒必要,應該再生一個。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倆誰都不能說服誰,就分手了。現在,他每個月給兩千元撫養費,我已經很滿足了,再加上我自己打工,做翻譯,給人補課,日子也過得下去。孤獨行星有不少學員都是單親家庭,你說碰上這種事,照道理更應該互相扶持吧,其實現實正好相反,遇上了,才知道不是一路人,就散了。」

三個人正聊著,聽到外面門鎖一響,有人進來。

兩家合用一個廚房,程翠萍房門沒關,探頭就能看到是隔壁 401 的住戶回來了。

那是一個比她年輕一些的媽媽帶著一個小女孩。

「含含回來啦?」程翠萍跟她們打招呼。媽媽圈裡的規矩,都指著孩子說話。

小女孩沒有反應,含含媽點頭笑笑,答了聲:「哎——」

那個笑容有點勉強,余白本以為是因為柯允的事,旁人難免對程翠萍也有些看法,卻沒想到眼見著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手上的東西還沒放好,就扶著灶台蹲下來,掩面哭了。

「這是怎麼了啊?」程翠萍趕忙出去,也蹲在那兒問。

「她剛才在公交車上又那樣了,」含含媽指著孩子哭訴,「我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弄,她就叫,打我,打自己。旁邊那麼多人都看著,有個老太婆乾脆說我會生不會養,我真是……」

程翠萍勸:「很多孩子都有這個過程,你也別太著急了。」

含含媽還是沒完,又說:「之前在學校聽講座,老師也說過自我刺|激。但含含她……這也太早了吧,而且還是個女孩子……」

余白和王清歌也跟著走出去,含含媽這才看到她們,停下不說了。

程翠萍解釋了一句:「這是法律援助中心給安排的律師……」

含含媽即刻會意,倒也沒有什麼敵意,對她們倆點了點頭。只有小女孩根本無所謂周圍發生了什麼,始終視線放空,不知道看著哪裡,兩隻手反覆拍打著自己的腦袋。

程翠萍伸手抱住她,攏住她兩條胳膊。女孩起初不耐煩地掙扎,程翠萍額頭抵著她額頭,嘴裡輕輕哼著。好一陣,孩子才安靜下來。

含含媽嘆道:「到底還是你有辦法……」

「有時候也不管用,」程翠萍笑了笑,「等你們開始 ABA 干預,老師會給含含做一對一的分析,只要堅持做下去,都會好起來的。」

含含媽站起來拉過孩子,說:「我真是急死了,從前也沒這樣,這幾個月好像越來越不好了,可還得等過完年才能排上課……」

程翠萍又安慰:「孩子大起來了嘛,問題是會多一點。等過了這個階段都會好的,柯允從前也是……」

說著說著,她突然停下,大約也是想到了柯允現在的情況,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可以傳授經驗的優秀學員家長了。

場面冷了一秒。

最後還是余白開口問含含媽:「你們剛搬來這裡啊?」

「對,」含含媽點頭,「幸好有這個行星之家,不用擔心鄰居半夜來敲門吵架,也不會碰上房東租了幾個月就不租了,離學校這麼近,樓上樓下都是來做干預的,平常還能一起聊聊,互相幫著看孩子……」

話說到這裡,無可避免地又要感謝翟老師。含含媽大概也意識了,說到一半就不往下說了。

「余律師和王律師也該走了,我送送她們。」程翠萍解釋了一句,開了門帶余白她們出去。

臨出門,余白回頭,看到那個名叫含含的小女孩正盯著牆壁上一個插座一動不動。她又想到剛才在「孤獨行星」看到的那個女孩子,跟含含一樣,也是四五歲的年紀。

程翠萍送她們下樓,話說了一路。

「隔壁含含挺嚴重的,完全沒有語言。一般人聽到自閉症,都以為是雨人那樣的,有什麼了不得的本事。其實這十幾年下來,我帶著柯允到處看病、做干預,一個智商超常的都沒見過。有的能記住幾首鋼琴曲,有的能背弟子規,但也就是那樣了。只要將來生活能自理,家長就滿足了。」

「當然,也有個別摘了自閉症帽子的,但都是小年齡的孩子,兩歲多三歲不到,兒保醫生也沒確診,只是說有那個傾向,干預得越早,效果就越好。真正自閉症的孩子要是能治癒,就該得諾貝爾醫學獎了……」

走到樓下,是王清歌打斷她,問:「你剛才說的自我刺|激,指的是什麼?」

程翠萍回答:「就是重複一些沒有意義的動作,比如不斷地搖頭,跳來跳去,自言自語,或者打自己,揪自己,吃不該吃的東西。」

「含含也只是那樣?」王清歌又問,根據剛才房間的上下文提示,顯然不僅止於此。

程翠萍頓了頓,才輕聲說:「小姑娘不知怎麼學會夾腿了,又不懂分場合……」

果然。余白心下一墜。

王清歌似乎也有自己的猜想,緊接著又問:「你後來說柯允從前也有類似的情況,他那個時候做什麼了?」

程翠萍有點緊張,往樓道里縮了縮,找了個角落站定,這才回答:「你們別多想,那是他八九歲時候的事情了,拿我的手機拍了他自己隱私部位的照片,連著好幾天,拍了有幾百張。我剛看到的時候也是嚇死了,後來多虧了景老師,給他解釋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還讓我給他買了人體大百科,慢慢的也就好了。他這個人的規則感很強,進入青春期也沒出現過那樣的情況。」

王清歌這才沒話了。

余白其實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但終於還是沒有問出來,有些事她得好好想一想。

兩人離開行星之家,走在路上。十二月天黑得早,傍晚時分,街頭已經華燈初上。

「你說現在這樣的孩子怎麼這麼多呢?」王清歌看著來往的車流感嘆。

余白還在想剛才的事,隨口說:「也不是現在多出來的吧。這樣的孩子一直都有,從前就當成腦子不好,也不做什麼治療。」

「也是。」王清歌點頭。

那天夜裡,余白回到家,又看了一遍案發現場的視頻。

畫面十分清晰,可以看到翟立坐在辦公桌邊打電話,柯允走進去跟他說話。兩人沒說幾句,柯允突然用手猛擊翟立的頭部,翟立起身抵擋,他這才拿起旁邊的檯燈繼續擊打。一次,兩次,三次,余白數了數,總共十四次之後,翟立已經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柯允這才扔下檯燈,走出了辦公室。

整個過程沒有聲音,好似電影默片,只能看見柯允激烈的動作,扭曲的面孔,還有他面對鏡頭時的口型:打死他,打死他!

反覆一遍之後,她記下幾個要點。

有利的:兇器是在現場取得的,可以看到檯燈還連著電線,在被柯允拿起來之後,帶倒了旁邊其他老師桌上的東西,以至於地上一片狼籍。以此可以證明,他並無預謀。

不利的:五次擊打之後,翟立就摔倒了,但柯允的動作並未就此停下,口中還喊叫著「打死他」。罪名被升格為故意殺人未遂,也是有可能的。

還有一點來自於她的推測:柯允主動去找翟立,並且主動發起了溝通。不太可能是他做了什麼不應該做的事,希望翟立替他隱瞞。更合理的解釋,是他發現翟立做了不應該做的事,去與翟立對峙。

視頻循環播放,有人湊過來,跨騎在椅子上,從身後抱住她。

余白明知是唐寧,卻還是被嚇了一跳,簡直想打他。

她這還沒緩過來,唐寧已經看著屏幕說:「要不要這麼刺|激啊?」

「我今天去跟陳主任坦白,他給我的案子,你有意見嗎?」余白揶揄,心說中午的賬我還沒找你算呢。

「陳銳這什麼思路?!」唐寧果然皺眉,但之前已經答應過不干涉她接什麼案子,此時也只能作罷。

余白正好有些問題,考慮到此人在某種暴力犯罪方面的經驗和特長,當即把下午在「孤獨行星」和「行星之家 」的見聞跟他說了。

唐寧果然內行,當即分析:「自|慰是減壓行為的一種,tension-reducing activities,的確是兒童受到性侵之後可能出現的表徵之一。有些孩子沒辦法自己調整焦慮情緒,就會特別痴迷於這種行為,並且很難被轉移注意力。這個不光是特殊兒童,正常孩子也一樣。」

余白不禁佩服,其實她當時想到的只是模仿,除了兩個小女孩的行為,還有柯允幾年前拍的那些照片,如果他們經歷過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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