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余白就跟著王清歌去了「孤獨行星」。
那是天通觀附近的一座老房子,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筒子樓,曾經是船廠的單身宿舍。九幾年船廠搬遷之後漸漸閑置,一直到十多年前,被改建成了這座特殊學校。
接待她們的是學校的負責人景老師,也是從前帶柯允的特教。
聽景老師介紹,因為「孤獨行星」是民辦機構,一開始條件十分艱苦,缺錢,缺人,缺場地。後來,就是因為翟立製作的那部紀錄片,獲得了不少關注。有人出錢,有人出力,房子內部也經由專業設計,重新裝修,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雖然建築老舊,但各處都有特殊保護設施,就餐、學習、休息區用不同顏色做區分,也盡量沒有多餘的東西影響孩子們的注意力。
最顯眼的是大廳里的一面深藍色牆壁,牆上嵌著一個銅色的編碼:2MASS J1119–1137,編碼下方有兩行字的說明——
它是一顆年輕的行星,形成於 1000 萬年以前,距離地球 95 光年。
它不環繞任何恆星運行,是人類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孤獨的行星」。
這顯然就是學校名字的出處了。
景老師帶她們去看了出事的辦公室。三個人沿著迴廊一路走過去,一側對著天井,另一側是一間間小教室,裡面有一對一的,一對三的,也有六七個孩子在一起上大課。
儘管牆壁和門窗都做過加強隔音,但還是能聽到從某一間里傳來一陣陣的喊叫聲。哪怕是對此地一無所知的人,也可以分辨出這叫聲里的異樣,不是愉悅,不是驚恐,更不是憤怒,只是機械的重複,不知疲倦,永遠不會停下來的似的。
「自閉症孩子就是這樣,」景老師回頭解釋了一句,「在屋裡走來走去,跺地板、踢傢具、拍牆,有時候能鬧上一夜。」
王清歌介面問:「我前一陣在居委會做法律諮詢,聽說有不少居民去反映租客擾民,是不是就是你們這裡的學員?」
景老師嘆了口氣,答:「也不一定,我們學位緊張,報名之後至少排一年半的隊。也有可能是等學位的,很多從外地慕名而來,就租房子住在附近。天通觀這一帶的老房子隔音差,鄰居意見都很大,動不動就吵到居委會,要他們搬走。也是翟老師想辦法,在學校旁邊整體租賃了一排兩個門洞的公房,只要是我們這裡的學員,就盡量安排他們住進去。」
王清歌又問:「我看柯允媽媽給我的地址是』行星之家 402 室』,您說的就是在那裡吧?」
「對,」景老師點頭,「柯允跟他媽媽在住那兒住了有快十年了,他是我們最早的幾批學生之一,也是干預結果很好的孩子,幾年前就進入普通學校就讀,早已經不是我們這裡的學員了。我們也是好意,想讓他休息天來這裡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對他融入社會自食其力有幫助。其他學員家長看到他,也可以有個正面的榜樣,誰能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呢……」
景老師說了不少,余白自然聽得出這言下之意。儘管柯允的情況特殊,但旁觀者還是覺得這件事有點恩將仇報的味道,哪怕是帶過他許多年的特教老師也覺得寒心。
案發的辦公室至今還拉著刑警隊設置的黃線,余白和王清歌只能隔著門上的玻璃往裡看了一眼。裡面地方很小,只放著幾張寫字檯,幾把椅子,牆上貼著各種排課表。
景老師又在旁邊解釋:說:「我們這裡每個房間都有監控,辦公室里也一樣。畫面全部實時反饋到外面大廳的視頻牆上。裡面有什麼人,發生了什麼,進進出出的老師、學生,還有在那裡等著接孩子的家長都能看到,可以說安全保障方面是做得非常周到的了。」
余白點頭,的確。學校顯然也在儘力證明,他們在這件事情上無可指摘。
等她們轉了一圈走出去,正是下午上課時間,門口大廳里幾乎沒有人,只有軟包活動區里有個女孩子,大概五歲多,樣子挺可愛,穿著也很乾凈,正獨自坐在那裡開合著雙腿。
等到走近了,余白才反應過來,她在自|慰。
景老師當然也看到了,匆匆跟她們告辭,過去把女孩子拉起來,告訴她這樣做不對。孩子尖叫,躺倒在地上,不停地尖叫。
離開時,余白又想起那面牆上的兩行字——2MASS J1119–1137,人類迄今為止發現的「最孤獨的行星」。
如果只是作為一條冷知識,這兩句話讀起來甚至還有幾分詩意。但在此時此地,卻只讓她覺得沉重。
離開學校,余白和王清歌去行星之家。
嫌疑人柯允的母親程翠萍如約在 402 等著她們,那是一套一室半的小房子,跟隔壁 401 合用廚房和衛生間。地方雖小,但打掃得非常乾淨。可以看得出來,住客盡量斷舍離,除去任何不必要的物品,避免影響孩子的注意力,就像孤獨行星學校的做法一樣。整個房間一目了然,最豐富的就是一個小書架,放滿了孩子的教科書,還有各種自閉症、特殊教育方面的書籍。
女主人程翠萍四十齣頭,身材瘦瘦小小,卻有一副大嗓門,哪怕是在這種情況之下,也是個自來熟,而且非常健談的人。又或者正是因為出了現在這樣的事,更讓她有了傾訴的需要。
雖然被害人翟立還在昏迷當中,嫌疑人柯允的精神狀態又不穩定,無法完成筆錄,但案發現場的視頻拍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說這起故意傷害是有直接證據的,再加上後來趕到的人證,以及遺落在現場的兇器,哪怕零口供也不影響定罪量刑。
程翠萍可以提供的只是一些背景資料。
她跟王清歌已經見過一次,性格使然,這回看到余白也不陌生,原原本本說起柯允的故事。
程翠萍曾經是一個三線小城市的中學英語老師,喜歡教書,也喜歡孩子,二十六歲結婚,二十七歲生下柯允,那時的人生完全配得上「靜好」兩個字。直到柯允兩歲,不會講話,沒有對視,她帶著他去看兒保醫生。
「從前有種說法,」程翠萍回憶,「冰箱媽媽才會帶出自閉症的孩子。但是你們看我,我這個人可能是冰箱嗎?一點不誇張地說,孩子還在肚子里的時候,我就天天跟他聊天,講故事,讀英語。出生之後,母乳、撫觸、早教、運動,一樣都沒落下過。兒保醫生跟我說他疑似自閉症,我當時是真的想不通,真的不能接受。」
余白覺得這場談話有點扯遠了,她們其實只需要了解事發前後的情況。
王清歌大概也有同感,即刻打斷程翠萍,問:「柯允沒有申請過殘疾證嗎?」
「沒有,」程翠萍回答,「他是 AS,智力正常,語言表達也可以。」
「AS?」余白不懂。
程翠萍解釋:「阿斯伯格綜合症,自閉症譜系障礙的一種。」
「所以一直就沒做過相關的鑒定?」王清歌又問,有些不可思議。
「智商和語言都測過,精神鑒定……沒做過,」程翠萍搖頭,緊接著又解釋,「我那時候只不願意給孩子貼這個標籤,希望經過幾年特教之後,他還是可以去普通學校讀書……」
王清歌又一次打斷她,繼續問下去:「那他從前有過這樣的情況嗎?比如跟別人發生肢體衝突?」
程翠萍靜了靜,才點點頭說:「有,但都是小孩子之間吵架打鬧什麼的。」
「能說說最嚴重的一次嗎?」王清歌比較直接。
程翠萍不懂她這是什麼意思,答:「最嚴重的一次就是在學校門口看到同學闖紅燈,追著人家說要報警,互相有推搡的動作。」
「你確定 ?」王清歌又追了一句。
「確定,」程翠萍正色,「從一年級開始,我每天去學校陪讀,我確定,非常確定。」
王清歌看氣氛不對,才向程翠萍解釋自己這麼問的意圖。
眼下很現實的一點,柯允已經年滿十四周歲了,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這樣的重罪,是要負刑事責任的。
未成年只是此案從輕或減輕處罰的情形之一,而另一個可能的辯護要點就是精神殘疾。
此時的柯允也正在精神衛生中心的封閉病房裡等待接受精神鑒定,這個結果決定了他是需要負刑事責任,還是留在那裡強制接受治療。
程翠萍作為母親總是傾向於看到孩子好的一面,但她作為律師不得不考慮到最壞的可能,比如讓公訴人翻出舊帳,柯允在學校多次打傷同學什麼的,而身為監護人又沒有採取必要的措施。如果真的是那樣,不僅對量刑不利,被害人方面提出附加民事訴訟,也有可能增加監護人的賠償金額。
程翠萍聽得哭出來,說:「沒有,真的沒有,你們可以去學校里了解,或者就問問這棟樓里的鄰居,他們都是孤獨行星的學員家屬,我們經常在一起聊天,一起吃飯,一起出去散心。柯允是個怎麼樣的孩子,他們都很了解。我的確對不起翟老師和他家裡人,但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就會出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