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 特殊當事人 第二十一章 我不會放開你

兩天之後,他們收到 Arvin 的郵件,列印,翻譯,通過警方的審核,再送進看守所。

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封信,寫著一些華裔全優生的日常瑣事,比如他在學校里的成績,擊劍比賽得的獎,還有新練成的幾首鋼琴曲,但叫余白印象最深的卻是更加細小的一段回憶。

Arvin 這樣寫道,他記得在他很小的時候,三歲多,四歲不到,譚暢去看他,總是喜歡帶著他做同一個遊戲——兩個人手拉著手在草坪上轉圈。

第一次這樣做,譚暢就對他說:「千萬不可以放手,否則會摔出去。」

Arvin 膽小,向母親求證:「我會受傷嗎?」

譚暢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回答:「只要你抓緊我的手,就一定不會有事。我不會放開你,媽媽絕對不會放開你的。」

他記得幼時的自己對著母親點頭,鄭重地保證:「我會抓緊的,我也絕對不會放開媽媽。」

於是,他們在草地上轉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到周遭的一切都變成眼前飛速掠過的明艷的色帶,直到他們實在累了,停下來,緊緊擁抱在一起。

「再來一次!」等到那一陣暈眩過去,他總是這樣歡笑著懇求,「再來一次!」

這一段敘述,余白第一次讀的時候就忍不住落淚了,後來在會見室里看著譚暢讀這封信,她又有一種想哭的衝動,不確定這究竟是因為孕期激素水平的影響,還是這幾行簡單的文字真的動人到了那樣的地步。

畢竟,在場的其他人都沒有她這樣的反應。

唐寧只是靜靜坐著,提問,記錄,一如既往的理性和疏離。

而譚暢甚至讀著讀著就笑出來了,說:「那只是個蠢得要死的遊戲,甚至都算不上是個遊戲。之所以總是帶他這麼玩,只是因為我每年最多去看他一次,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帶孩子,結果就這樣從他三歲一直玩到七八歲……」

余白就那樣看著她笑,然後又看著她把臉埋在手掌中痛哭。

直到最後,聽見她說:「幫我聯繫檢察院的承辦吧,我要檢舉。」

至此,這一件看來簡單貪污和挪用公款案又牽扯出了一連串的他案。

首先是李洪慶的騙取出口退稅罪,洗錢罪,非法經營罪,以及幫助轉移贓款罪。

而後,還有那個已經功成身退的紡織集團一把手,他與李洪慶之間的私交究竟是因為什麼而起,也勢必會浮出水面。只可惜時隔幾年,人和錢都已經在境外,要再追回並不容易。

除此之外,譚暢這個案子從一開始就用了理博的 AI 的產品做法條預測、罪名預測以及刑期預測,前面兩個階段都進行得非常順利。到了這一步,案情突然指數級別的複雜化,估計是要把 AI 都給折騰瘋了。

結束那天的會見,兩人回到事務所,跟陳銳略作討論,關於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說完正經的,陳主任又發表高論,對唐寧說:「當初譚暢剛出事的時候,我就在納悶,這個委託人明顯隱瞞事實,還在看守所里自殘,你怎麼那麼執著非要做下去呢,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了。」

「為什麼?」余白倒是聽不懂了。案情走到這一步,後續的社會影響必然很大。但經歷過這麼些事,陳銳不可能不知道,唐寧是最不喜歡搞出大動靜來的。

陳銳笑著解釋,說:「他不就是為了當年那個案子,心裡還是意難平嘛……」

可話還沒說完,就被唐寧打斷:「譚暢的父親是 A 大的老師,人家通過我爺爺找來的,我怎麼可能隨便拒了呢?」

陳銳好像也意識到了什麼,看了一眼余白,嘻嘻哈哈地結尾:「也是,我本來還在想,唐教授怎麼連親孫子都坑呢,介紹這種案子給你?搞了半天,高人到底還是高人,隨便掂掂分量就知道是案中案。」

等陳銳走後,屋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余白問唐寧:「當年哪個案子啊 ?」

唐寧像是早知道她要問,直接回答:「就是我給朱豐然做助理的那個。」

「那是為什麼意難平啊?」余白又問,純粹只是好奇,是什麼讓陳銳用了這麼一種文藝的表達。

「不就是做了一半沒能做下去么,」唐寧笑起來,「當時為了那個案子搞了不少調研,就算派我去洗錢,我都得心應手。誰知道想你想病了,便宜了陳銳撿漏,這回總算都派上用場了。」

疑問得到了解釋——正是因為經歷過朱豐然的那個案子,所以唐寧才從一開始就有那方面的懷疑,而且不管是法律分析還是案例都準備得那麼詳實。

但這裡面有句話還是叫余白聽得有點刺耳。

「什麼叫想我想病了?」她簡直哭笑不得。兩人那次分手,只得了幾條簡訊。她那個時候什麼樣子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怪過誰了?

可唐寧反正不管,起身關了隔間的門,又把她拉到門後面,堵在那個視覺死角里,再開口果然越扯越遠:「你今天在看守所里是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余白反問,覺得這人有點聲東擊西的企圖,談的好像還是工作,但這體|位明顯不對。

「就是譚暢讀信的時候。」唐寧一針見血。

余白尷尬,她也知道自己要是那時候哭出來,那真是丟臉丟大發了。

「我就是……」她試著解釋,卻又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清楚,「我就是突然明白了,譚暢為什麼會覺得她不是個好母親,為什麼覺得自己不配有 Arvin 那樣的孩子。」

「為什麼?」唐寧看著她,聲音輕下去。

余白也看著他,卻答非所問:「要是將來……我也不配呢?」

這人總算不玩兒壁咚了,伸手把她摟進懷裡。余白乾脆放棄抵抗,抱住他,靠到他身上,把一腔亂糟糟的心思囫圇倒出來。

比如在那一刻,她也有同樣的感覺。她這個人脾氣也不怎麼好,忙,而且沒耐心。而她身體深處那個已經有了心跳,初具雛形的生命,卻還是會像 Arvin 那樣,在幼小無知的階段盲目地給予她純粹的愛和絕對的信任。

她是否會辜負於這種愛和信任?在將來的某一天,那個生命又會長成一個怎樣的人?會不會滿意她這樣一個母親?

她真的不知道。

她甚至還想到了劉永舜。兩個看似天差地別的孩子,其實都曾被疏於照顧,但從母親的角度出發,這裡面又有多少的不得已呢。

還有她的同學和同事,當中有不少已經做了母親,只需看看人家的朋友圈,就知道從身體到心理,再到學業,全方位地照顧一個孩子,需要付出多少時間和精力。所有照料和教育孩子的崗位都要經過教育、培訓、考核,單單只有父母除外,真該如環保小公主那樣自問——How dare you?!

她也知道自己這擔心似乎來得太早,孕期尚未滿十二周,接下來的任務是去醫院建大卡,抽八管血。作為一個三十好幾歲的孕婦,她現階段最應該擔心的其實是早唐篩查的結果,而不是自己能不能做個好母親。懷孕的時候堅持接受一線法律工作的鞭打,果然還是有點奇怪的副作用的。

一堆話倒了個乾淨,她本以為唐寧肯定會安慰她,說我倆這麼棒,孩子肯定身體健康,顏值超高,雙商爆表,你這純屬瞎操心。她估計不太會相信,但心情大概會好一點。

可結果卻跟預想的不同,她聽見他輕輕拍著她說:「你不覺得這件事明明應該是我更慌嗎?」

余白退開一點看著他,心說我們現在是在比慘嗎?

她其實懂他的意思。她是余家村「五好家庭」走出來的孩子,父母健在,親子關係也一向很融洽。

在她心目中,屠珍珍是個好媽媽,但也是個軟妹子,每次遇到什麼事,總會梨花帶雨地對余永傳說:「老余,你說怎麼辦啦?」然後,老余就會去想辦法了。

而她的性格更像父親,遇事一向就是自己擼袖子死扛。

這人的意思也是要她自己擼袖子死扛?

她當然也很心疼他,不知道 Arvin 那封信有沒有讓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和母親共度的時刻。

不行了,現階段的她受不了這種代入,她就想抱抱他,別的都可以不計較。

然而,唐寧給她抱了一會兒,再次出人意表,說:「法律人最要緊就是得有一個終身學習的態度,余白同學,我們現在就是個學習小組了。」

余白鬆開手看著他:「……?」

「我這兒列了個書單,」他抽身出來,到寫字檯邊開電腦,「我已經看了一部分,要不我們倆分分工,每個月一本,然後談談感想。」

余白跟過去看了看屏幕,《兒童心理學手冊》,《發展心理學》,《登天之梯》,《遊戲力》,《父母效能訓練》……

她沒忍住笑出來,唐寧這人看著十三不靠,總有些奇怪的知識點,嘴還特別欠,但其實骨子裡就是個 nerd,但也是怪了,偏偏就是她喜歡的這一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