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 特殊當事人 第二十章 賣水人

會見之後的第二天,余白給譚暢的母親還有兒子 Arvin 回電過去,交代了一下看守所里的情況。

電話開了免提,唐寧也在旁邊聽著,要說些什麼都是他想好,列了提綱的。之所以叫余白開口,只是覺得跟小孩子說話,總歸是女人更在行一點。余白不知道他這理論是從哪裡來的,她又沒當過媽,怎麼可能無師自通就會跟小孩子打交道了呢?

所幸,Arvin 也不算太小了,十二歲的男孩子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始終努力表現出一副大人的樣子,那種語氣叫余白隱隱有些心疼。

結束這一次越洋長談,Arvin 很快給他們發來一封郵件。

正文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她那天當著他的面把所有記錄都徹底刪除了,但等他走了之後,她把這個給了我。

「她」和「他」,指的是誰,不言自明。

郵件下面的附件是一個經過壓縮的文件夾,打開之后里面是一家外貿公司歷經數年的業務記錄。

余白上天眼查搜了一下,這家公司也在李洪慶名下,但幾年前就已經註銷了。再細看其中的內容,和唐寧之前預想的差不多。

當年的李洪慶顯然混得比現在滋潤得多,做得幾乎都是軟體進出口的生意,銷量最好的是一種寫進了數控程序的線路板。程序申請過國家專利,在外銷合同上約定的價格是一套好幾百美元,但實際上也可能毫無價值。一整個貨櫃的線路板經過正常報關出口,早幾年還可以根據優惠政策,退還增值稅超過 3%的部分。

當然,這高達 14%的退稅只是這一行生意的副產品。

貨櫃也許被運往南美,貨款卻可能從開曼群島打過來,也可以是盧森堡,或者印度尼西亞的雅加達。

外匯需要核銷,但每年只看一個總金額,比如做了價值一千萬的生意,收到一千萬的貨款,便是銀貨兩訖,整個核銷過程並不會核實每一筆交易的錢款是否與合同相符,又是不是真的來自於購貨公司。

也就是說,想要進來的錢,都可以用這種方式正大光明地匯進來。而經過相反的操作,想要出去的錢,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匯出去。

民間通俗的叫法,地下錢莊。

在淘金潮中,絕大多數的淘金者都只是分母,確定一定以及肯定發達的其實是賣水人。

而在金錢的潮湧里,也是一樣的。

直到幾年前的那一場股災,情況才發生了變化。警方注意到部分交易賬戶異動,懷疑有境外機構惡意做空,調查中究及資金來源,牽扯出了不少外貿公司,門面做貿易,後台就是資金池。僅僅兩年間,涉嫌洗錢的抓了一大批,監管也嚴格了不少,李洪慶無本萬利的生意就是在那個時候停止了。

根據《刑法》第六十八規定:犯罪分子揭發他人犯罪行為,查證屬實的,或者提供重要線索,從而得以偵破其他案件等立功表現的,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有重大立功表現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而只要依法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的,就應該被認定為有重大立功表現了。

這一份證據交出去,對譚暢來說可能就是將近十年刑期的差別。

余白有些振奮,但唐寧卻只是搖了搖頭。

「沒用嗎?」她問。

「不是沒用,」他回答,「是還不夠。」

余白不解,僅僅騙取退稅一項就是重罪,但凡做財務的都知道增值稅是絕對不能碰的。而按照這個文件夾里的業務記錄計算,涉案金額足夠給李洪慶判個無期了。

「現在還有兩個問題,」唐寧試著分析給她聽,「其一,立功必須是被告人本人實施的行為。親友直接揭發或者提供線索,哪怕是足以偵破其他案件的重要線索,甚至協助司法機關成功抓捕了其他犯罪嫌疑人,也不能被認定為被告人的立功表現。」

「甚至有過這樣的案例,檢察院承辦直接向家屬承諾,只要幫忙找到同案犯就算被告人立功。但是到了庭審的時候,律師提出減輕處罰的請求,檢察官也親自出示證明說明經過,法官還是可以依法不予認可。」

「這個的確,」余白點頭,「但是,就算不能算被告人立功,也可以酌情從輕了吧。」

「對,」唐寧確認,只可惜後面還跟著個但是,「那就又牽涉到第二個問題,證據不足。」

「那幾年裡每一筆交易都在這上面了,匯票、發票、購銷合同、海運提單、報關單都有,這還叫不足?」余白反問。

「就是因為什麼都有啊,」唐寧笑答,「所有的流程都符合規定,外匯經過核銷,法院怎麼認定他是地下錢莊,判他非法經營?」

「那騙退稅呢?」余白又生一計。

唐寧又問:「人家合同齊全,進出口單據也都在那裡。這都已經好幾年過去了,貨倒是肯定找不回來了,你讓檢察官怎麼證明他虛構交易騙取退稅?」

余白一時語塞。

唐寧繼續說下去:「類似的判例也早就有了,一樣也是外貿公司,騙了一億多的退稅,最後只認定了倒賣增票,要不是那個被告人除了騙稅還學人家賣發票,連這個罪名也不成立。」

余白算是服了,俗話說最賺錢的行當都已經寫在了刑法里,其實還是有幾條漏網之魚的。

還有,這才看到的材料,這人什麼時候做了這麼多功課?

至此她不得不同意唐寧的看法,要想爭取立功從輕處罰,除去手上的這些記錄,還是需要譚暢自己的供述。

於是,他們又想到 Arvin。

畢竟是未成年人,需要通過譚暢的母親。老太太又不太積極,那種感覺不像外祖母,倒好像已經代替譚暢做了母親。

結果,他們這邊還沒聯繫上,Arvin 卻已經主動打電話過來了。

唐寧接到電話,還是招手叫余白進來代言。

余白忍不住,做口型問了一句:「為什麼一定得是我?」

唐寧笑,做口型回答:「你練習練習嘛……」

余白知道他這是拿她懷孕說事,心說是我一個人有絲分裂的孩子么?礙著電話那邊 Arvin 還在等著,這才沒有回嘴。

兩邊打過招呼,Arvin 直接問她:「余律師,我可以跟她通電話嗎?」

人稱依舊是「她」,不是「媽媽」。

「恐怕不行。」余白回答,不知道為什麼,只是這一問一答就叫她覺得有點難過,緩了緩才又添上一句,「你要是想跟她說什麼,就告訴我,我們可以轉達。」

電話那邊一時沉默。

「或者,你也可以寫信。」余白又道,她跟唐寧本來就考慮過,兒子的一封信可能會改變譚暢的想法。

「寫什麼呢?」孩子茫然,「我不知道……」

「所有信件都會經過警方的檢查,不能涉及案情……」唐寧在旁邊插嘴。

那邊一聽,更沒話了。

余白髮覺這人還真是不會對付孩子,即刻示意他噤聲,這才繼續聊下去:「就寫寫你想跟媽媽說的話就行了,比如你在學校怎麼樣?有多久沒看見她了,想不想她?」

都是些大路貨色的套話,拿她自己念書的時候跟屠珍珍的對話往裡面套。

Arvin 卻道:「其實,她很少來看我的,脾氣也不好。上一次來,我們還吵了一架……」

余白辭窮了,只好順著他問:「是因為什麼吵起來的呢?」

「也沒什麼事,」Arvin 回答,「難得見一面,她總是心不在焉。我不開心,就跟她吵。她直接說自己不是個好母親,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母親……」

余白聽著,不禁有些感觸。

譚暢是交易員出身,而所謂交易員,就是要通過買賣獲得最大的價差利潤。每一天,每個小時,每分鐘,甚至每一秒,她都需要做出選擇。按照她的履歷來看,她應該長與此道,掙了不少錢,但她的人生選擇卻又那麼糟糕。

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恐怕是在後悔生了這個孩子吧。

果然,Arvin 也有同感,繼續說下去:「……我很生氣,問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生下我?

「她怎麼回答?」余白問,不是敷衍,而是真的想知道。

「她突然靜下來看著我,然後說,不是的,只有這件事,她一點都不後悔,從來沒有懷疑過。」

「她還說,我是她生命里遇到的最好的人。我說人生很長很長的,我最多跟著你十八年,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啊?她搖頭,說你不懂,你是我的孩子,所以哪怕你不喜歡我,哪怕我們不在一起,也不管我以後還會遇到什麼人,都不可能比得過你。」

「我當時什麼話都沒說,就那麼生著氣看著她上飛機走掉了。其實,我也想跟她說,你是我媽媽,不管發生什麼,沒有人可以代替你在我心裡的位置。」

余白聽著,只覺得眼淚湧出來。電話開著免提,她忍著,沒發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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