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獄總醫院的病房裡,余白又一次見到了譚暢。
到那時為止,譚暢入院已經超過半個月,靜脈營養撤了,可以吃流食,腳背上正在輸液。雖說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腳腕還戴著銬,連到病床的圍欄上,但整個人看上去卻還是像余白第一次在看守所見到她的時候一樣,平靜,淡然,彷彿眼下的處境,以及將來可能面對的刑罰,都與她無關似的。
此時,檢察院已經允許律師閱卷,唐寧看過同案幾個人的筆錄,照例又分析了一遍案情,重新預估了刑期。
在這個案子里,譚暢的主犯地位確定無疑。但最初的那份辯護意見提交上去,經由檢察院確認,的確存在大量的重複計算,涉案金額已經從兩億減少到了三千萬。
這兩項都跟唐寧之前的預測一致,之所以需要重新估算刑期,是因為李洪慶的供述。
這個案子里被挪用和貪污的贓款都已經退賠,原本可以成為譚暢的酌定量刑情節,減輕她的刑事責任。但在李洪慶的筆錄中,是他積極主動轉回的已在境外的款項,具體操作是他公司的財務進行的,錢也的確匯到了他公司的賬戶上。就這樣,譚暢唯一可能罪輕的辯護點成了他的立功行為。
余白在旁邊聽著,覺得事情這樣發展實在是有些殘酷的。
譚暢和李洪慶都說彼此只是老同學,十多年前譚暢失業回國,他們在一次聚會上重逢。三年前,譚暢又找到他,提出借用他名下的一家外貿公司做幾筆生意。因為當時那家公司很久沒有業務,譚暢又提出每次走賬可以給他幾個點的提成,他就答應了。
雖然筆錄中沒有直接體現,但旁觀者多少可以看出來,他們之間有著,或者有過情感關係。
也許,正如之前推測的那樣,譚暢原本想要的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用一場自縊把消息傳出去,告訴同為囚徒的另一方:我已經退到極致處,擔下了所有,你盡可以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
但主動犧牲和親眼看到被出賣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從古至今,相約殉情之類的,少有幾對真的能一起渡過忘川。
如果那天譚暢真的死了,不知道這些後話也就罷了。但她偏偏活了下來,簡直好似胭脂扣里的女鬼,還魂回到陽間看到了身後發生的事,男人的懦弱與貪生。
更何況李洪慶不是國家工作人員,根據雙方的供述,他在這個案子里只是從犯,可能面臨的處罰本來就比譚暢輕得多。
檢察院的承辦顯然也覺得這是一個契機,在最後一次筆錄中,向譚暢透露了這一點,希望她也會做出相對的反應。
只可惜,譚暢沒有。
正如此刻,唐寧又從辯護律師的角度把情況分析了一遍,明確告訴她,可以爭取從輕、減輕處罰的辯護點已經不存在了,無期徒刑幾乎板上釘釘。
這番話說完,唐寧緘默,只等著譚暢開口。
譚暢靠在病床上,眼神依舊平靜,卻始終望著別處。
余白髮現她的目光落到自己胸前,低頭便看到西服右邊駁領上還貼著那個粉紅色的圓形貼紙,「優生優育,關愛未來」。
余白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揭去,揉成紙團放進了外套口袋裡,不知道這一路上通過安檢和 AB 門走進來,看到她貼著這個的人都怎麼想。
譚暢卻正好借這個機會岔開話題,問:「余律師懷孕了啊?」
「是。」余白點頭,只答了一個字。
「還不到三個月吧?」譚暢又問。
「差不多。」余白還是不想展開,這顯然不是一個適合聊天的場合。
譚暢卻無所感,繼續道:「這個階段最難受了,工作起來時間反而過得快一點。」
乍一聽,余白還以為這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但隨即又想起兩名嫌疑人的婚姻狀況,李洪慶離異,譚暢未婚。
譚暢大概也看出她的疑惑,隨口解釋了一句:「紡織集團女職工多,各種各樣的,我看得多了。」
話題就這樣扯開去,再也沒能轉回來。這一場會見,除了告訴譚暢她至少要在鐵窗後面度過二十年,沒有其他更多的進展。
離開監獄醫院之後,余白跟著唐寧上了車,往碳平衡城的方向駛去。
她正望著窗外的街景,想著剛才病房裡的對話。
唐寧突然開口問:「你還記得那天陳銳說的那件事嗎?」
「哪天?什麼事?」余白當然不記得,這描述未免也太寬泛了點。
唐寧補充 :「就是有個女當事人半夜給他發了條微信……」
「愛情是什麼?」余白想起來了。
「余律師,」唐寧看了她一眼,鄭重其事地發問,「你覺得愛情是什麼呢?」
余白只當他是因為剛才的事情有感而發,不假思索地反問:「愛情算什麼?一種交換個手機都得黃的人際關係,怎麼可能經得起囚徒困境的考驗啊?」
唐寧皺眉,又轉臉過來看了她一眼,顯然是往自己身上套了,估計下一句又該是豹哥模式,如果我倆進去了,你會不會出賣我?
余白覺得這幼稚病不能總慣著,只跟他就事論事,說譚暢和李洪慶:「你信不信,他們倆之間絕對還有別的關係。」
「比如什麼?」唐寧問,氣還是不大順。
「比如孩子。」余白回答。
這話說出口的那一瞬,連她自己覺得有一絲神奇,但如果真的是這樣,一切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譚暢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種境況之下,仍舊保持了足夠的理性,做出團隊的最佳選擇。既然不管怎麼說她自己都會在裡面呆上相當長的一段的時間,那她就要保李洪慶,讓他立功減刑,儘早出獄。
唐寧好像也有同感,把著方向盤,望著前路,臉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
而余白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解釋了一句:「女人對女人的直覺。」
再一次見到譚暢,她已經被送回新區看守所收押。
「今天來又是為了什麼?」剛被管教帶進會見室,她就這麼問唐寧。
結果卻是余白開口回答 :「你兒子想知道你的情況,讓我們來看看你,順便帶幾句話。」
譚暢怔住,緩緩坐到椅子上,無知無覺似地由著管教落鎖,許久沒有出聲。
等到管教關上門離開,房間里只剩下他們三個人,隔著一道不鏽鋼柵欄,有些冷,很安靜。
「怎麼找到他的?」譚暢開口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傷口還未痊癒,聲音沉在喉嚨里,幾不可聞。
「我們聯繫了你母親,」余白解釋,「是你兒子打電話過來找我們的。」
九幾年離婚之後,譚暢的母親就已經在美國定居再婚,雖說跟前夫幾乎沒有聯繫,但一個電話號碼,譚教授還是有的。
而譚暢的兒子今年十二歲,跳過幾級的全優生,這個學期升八年紀,剛剛夠年齡就開始住校,已經有一年多了。
「你們跟他說了什麼?」譚暢又問。
余白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而且很聰明。」
譚暢明白她的意思,低著頭坐在那裡,沉默了許久。
「你那時打算怎麼辦?就這樣讓他再也看不到你了嗎?」余白指的是她試圖結束生命的那兩次,沒有明說,但她相信譚暢聽得懂。
然而,得到的卻只是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我不是個好母親,不配有他那樣的孩子。」
余白看著她,又問:「那你覺得李洪慶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