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余白和周曉薩去房地產公司開會。
總經理名叫黃方,是個四十幾歲的北方人,西裝,名表,態度瀟洒熱情,一看就是「某總」的那種類型。
黃總手下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全部到齊,在會議室里輪流給余白她們做介紹,一個個 PPT 都做得挺好,從規劃、建設到營銷全說到了。
緊接著,便是參觀展示廳。照片、圖紙、沙盤模型,還有各種獎盃獎狀,涵蓋了樂歐在 N 省所有的開發項目,及其奮鬥歷史和未來願景。
然後,黃總又親自開了一輛電瓶車,帶著余白和周曉薩在度假村裡轉了一圈。酒店,別墅,高爾夫球場,鄉村俱樂部,以及幾棟服務式公寓,走馬觀花地看了一遍。
車開到最外面的售樓處,裡面一個人都沒有。
黃總說,都是現房銷售,差不多已經賣完,只剩零星幾套,都是位置不怎麼好的,估計將來就是託管給酒店用來出租了。
余白提了幾個問題,問到他們用的營銷渠道。
黃總笑答:「現在還有什麼渠道啊?都是直接開賣。上面精神都下來了,強調房住不炒,嚴禁哄抬房價,捂盤惜售嘛!這些我們都懂,哪還敢有違規的地方?」
余白又問到相關的合同。
黃總說還在整理,明天她們走的時候一定能弄好。
高爾夫車調頭往回開,眼前碧草如茵,綿延伸向藍色的海面,再接上天空,又是另一種色調的藍,大片的雲朵有如漂浮的冰山,緩慢地移動著。
所見的一派寧靜安好,但余白已經明白了這裡面的操作。
她想起自己在美國做過一個案子——
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被州檢察官辦公室反壟斷組起訴,因為其中有華裔資本,她這個講中文的自然被調派在律師團隊當中。官司歷時一年多,聽證會開了好幾次。最終,法庭一下子認定了三家房地產開發商與五家主要經紀公司形成價格卡特爾,蓄意炒高當地房價,所有涉案公司都被處以巨額罰金,後續的項目和規劃都受到影響。
天下大同,四海一家,無論境內境外,開發商們的套路其實都一樣。
官司結果不怎麼樣,即使是余白還在 BK 的時候,這個案例也沒有出現在她的 lawyer profile 里。但吳東元是知道的——雖然只是走流程,她回國之前照例還是需要通過一次面試 ,他們在視頻里聊起過這件事。
那一刻,余白很想立刻致電唐寧,表演現場打臉,說:你不是問人家憑什麼找我么?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就憑這個。
到了晚上,黃方請余白和周曉薩吃飯。
余白知道這種商務宴請的慣例,一開始就說自己酒精過敏,一點都喝不了。曉薩在旁邊看得有點懵,一半是因為她睜眼說瞎話,另一半是驚訝,她這麼不給客戶面子。
但那頓飯最後還是吃了的,本著文明禮貌、節約環保的原則,七點鐘開始,八點多就散了席。
離開餐廳,余白回到房間,打算換了衣服,再加會兒班。可外套都沒來得及脫下,手機震動,她拿出來看,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是吳東元。
「喂?」她接起來,這一回自然了很多,心想他一定是找她了解今天的情況。
卻不料聽見吳東元對她說:「你現在出酒店大門,然後過馬路,路邊停著一輛黑色 rangerover,我在那裡等你。」
「哦。」余白沒反應過來,只是下意識地答了一聲,那邊已經掛斷了。
忽然間,她又覺得這臉怕是要打回來了,唐寧也許真的猜對了。但事到臨頭,也躲不過去。她滿是問號下樓,心說這劇情怎麼又往她不能理解的方向跑啊?
出了酒店大堂,室外夜幕低垂,空氣有些悶熱。她沿著車道往外走,出了大門口,就已經看見馬路對面那輛黑色路虎。
余白走過去,繞到副駕駛那一邊,車門被人從裡面推開,她這才看到吳東元的面孔,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猜不出是為何而來。
「上車,」他對她說,極致簡略,「我們就繞著這裡轉一圈,我有話跟你說。」
余白坐進去,車便發動,往前駛過了路口。
「下午去房地產公司了?」吳東元一邊開車一邊問。
「對。」余白點頭。
「見到黃方了?」吳東元又問。
余白又點頭,有點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不用他再問,就把這大半天的事情經過一一說了。
吳東元靜靜聽著,露出一絲盡在意料之中的笑容。
車駛在夜色籠罩之下的街頭,兩側都是新落成的建築,景觀燈光與泛光照明勾勒出一個個輪廓,其間是一個個黑色沉寂的窗口。
等她說完,吳東元嘆了一聲又開口,講故事似地:「假設你是一個地產商的馬仔,老闆叫你去查違規銷售。你先去問營銷為什麼要用渠道?營銷回答,是因為投拓拿的地不好。你又去問投拓為什麼拿這麼差勁的地?投拓說是因為戰略要看到業績。再問戰略業績目標為什麼定這麼高?戰略回你,因為老闆要上排行榜。」
余白知道他在自嘲,聽得笑出來。
「轉了一圈又回來了,」吳東元也跟著笑,慨嘆道,「樂歐集團公司有法務,一直合作的律所也有好幾家。但有些人是看不懂,更多的是看懂了,就是不說出來。所以,這件事,我只能找我最信任的人來辦。」
最信任的人,余白聽得一震。
根本不是什麼地下情,而是地下工作者。唐寧錯得不能再離譜了,余白簡直覺得自己胸前紅星閃閃,之前閃過的那幾分懷疑也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車繼續往前行駛。一路上,吳東元把此地的前世今生都跟她說了。
事情和余白想的差不多——
N 省房地產行業已經幾起幾落,前幾年搞國際旅遊區,主推度假和養老,當地房價又漲了一波。樂歐這塊地皮也是那個時候拿的,哪怕地處偏僻,哪怕當地居民收入並不高,還是規划了各種高端住宅和高端消費服務。
兩年前,限購政策出台,國際旅遊區也沒人再提了。價格和成交量一路下滑,但新的概念也已經在路上,自貿區和互聯網智慧區,號稱要引進百萬人才。既然遠期看漲,黃總的應對很簡單也很老套:開盤就宣布差不多已經賣空了,其實房子要麼售轉租,要麼在渠道手裡,定價也比備案價格高,至於有沒有人買根本無所謂,捂著就是了。
這是業內慣常的操作,從林旭輝在位的時候起就是這樣了。人都是厭惡變化的,隨便什麼事情成了習慣要改都不容易,更何況還會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
「就是因為這個,這一次自查,我沒有用一直合作的律師,也不想在 N 省當地聘請律所介入,」吳東元繼續說下去,「上次吃飯的時候就想跟你說了,但你同事也在,不是很方便。」
余白點頭,以他們的默契,工作上的事不需要太多交代。她知道吳東元需要的不僅是一份真實詳盡的法律意見和防控建議,交到董事會完成任務,而且還得說清楚這些「慣常操作」背後所有的法律風險,直達天聽。
比如,黃方的做法在徹查之下根本無從遁形,也無法切割所謂個人行為和公司行為。
只要 N 省這一次整治是來真的,那麼以樂歐現在的輿情熱度,很可能成為殺雞儆猴里的那隻雞。
這些,她當然會做,甚至說不上是為了幫他,反倒要謝謝他對她的信任。
車已經開到這個半島最遠端的崖角上,話還沒說完。兩人於是下了車,沿著海濱的慢跑徑走了一段。
這是一個多雲天,夜裡也不見月光,海面沉在黑暗中,只聽得見浪濤的聲音,一次一次湧上沙灘,保持著一種特有的節律。
吳東元就此說開去,說他現在的工作,有一多半就是為了「那件事」善後。
不用明說,余白自然知道「那件事」是哪件事。
SM 案之後,樂歐一直被頂在風口浪尖上。雖然後來又有新瓜分散了一點注意力,但林旭輝的案子還沒開庭。到了庭審的時候,肯定又是另一波的口誅筆伐。
「公眾號,微博,短視頻,各種段子都有,你大概也看到了,」吳東元苦笑道,「前一陣,我每天睡覺都不安穩,就怕凌晨兩三點又被 PR 一個電話叫起來。」
余白也笑,心裡卻覺得有些諷刺。在她眼中,吳東元這樣一個人和那些網路段子聯繫在一起,實在是有些違和的。
「你記得齊天嗎 ?」吳東元突然問。
「齊天?是那個……」余白覺得這名字耳熟。
「Tim 齊,」吳東元補上一個線索,「好幾年沒見了,要不是名字特別,我也不記得了。」
聽他這麼一說,余白也記起來了。齊天,Tim 齊,是一家美資投行的行業研究員,幾年前跟他們在一個項目上合作過。
吳東元又問:「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