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本來應該很愉快的余白不太愉快地早早睡了。
次日清晨,天還沒亮,她起來上廁所。這也是懷孕之後新添的毛病。不過,這回倒是沒吐,只是胃裡不舒服,滿口都是苦味。
季節已是深秋了,早晚氣溫不過十幾度,她再回到床上躺下,帶著一身冷氣。
唐寧還在做夢,察覺到身邊的動靜,沒睜眼,往這裡挪了挪,一隻手伸過來,把她抄進懷裡。
懷抱里挺暖,嘴還貼在她耳邊喃喃說著什麼。余白沒聽清,回頭看了看,才知道這人根本沒醒。
她看著他,就想起昨天下午在婦科診室里不負囑託的那一問,然後又想到兩人在馬桶旁邊的一席對話,只覺一片苦心全都餵了狗。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原來自己在他眼中就是這水平。
要是複雜的大案倒也罷了,但現在只是一個算計費時間的自查諮詢,他居然也覺得是吳東元別有用心,才給了她這個機會。
「不許去,」他不跟她講道理,直接對她說,「不許去。」
什麼不許去?余白只想笑。不許干這個,不許干那個,聽起來好像挺霸道總裁的,但她發覺自己一點都不喜歡,關鍵這人霸道了還不是總裁,房子都抵押了,竟然還想妨礙她掙錢?
想到此處,她拿開他的手,裹了被子滾得遠了點,閉眼躺了一會兒,還是睡不著,索性就起來了。
唐寧在她手腕上拉了一把,沒拉住。余白回頭再看,這人還是沒醒,整個包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張臉,眉頭輕蹙。她估計他準是昨晚又熬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的。
等到洗漱之後換了衣服,走出去一看,果然是這樣。
因為唐寧的房子離事務所近,兩人結婚之後大多數時間住在他這裡,也說不上什麼新房,只在起居室里添了一張升降寫字檯,面對面拼在一起,吃飯、工作、打乒乓球都能在這上面解決。
此刻,唐寧的那一半上亂的好似馬上就要跑路的 P2P。
她過去翻了翻,都是他正在做的案子的材料,別人看起來亂,其實亂得有條有理。其中有幾有頁隨手記下的筆記,和她上次在他電腦上看到的一樣,都是各種外貿公司的資料,有不少標記了「已註銷」。
此時細讀,直覺性質與李洪慶那家公司類似,在 CBD 租個辦公室,聘用四五名員工,經營範圍從金屬、橡膠到塑料、化纖原料,各種都有。簡而言之,看著挺像樣,其實就是一個空殼子。
余白當時心中就是一動。等到兩人吃過早飯,開車上班的時候,她特別注意了一下車裡的導航記錄。唐寧跟她說,他昨天去的是法院。但最近一次線路的目的地沒有單位名稱,只是一條路名加上門牌號碼。
這種格式,余白如今也不陌生了,到辦公室一查他當師父的時候傳給她的秘籍,果然就是 A 市監獄總醫院。
她隨即找了個機會去問陳銳:「唐寧這幾天跟你提過譚暢那個案子嗎?」
「沒有啊,怎麼了?」陳銳十分警惕,言下之意,那個祖宗又幹什麼了?
余白心裡又說一遍——果然,面子上只能搖頭,答:「沒什麼,人還在監獄總醫院,暫時沒什麼進展。」
陳銳這才放心,關照她有事及時通氣,走了。
余白轉身去找唐寧,人不在。
她回到自己屋裡去等,正好樂歐那邊傳回了合同,又發了下周出差的行程過來。
她打開看過一遍,更加覺得昨晚的那番對話來得荒謬。
郵件是樂歐法務部的人發的,當地負責接待的是 N 省房地產公司的副總,只在開頭提了提吳東元的名字,例行抄送了一下而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出意外的話,吳東元接下去根本不會再參與這件事。
余白越想越好笑。
她研究生畢業之後進入 BK,就認識吳東元了。二十五歲青春正好的時候,人家都沒看上她,這麼多年唯一一次稍有過線的傾向,只是那天在咖啡館裡的幾分鐘,當場也都說清楚了。如今彼此都已經結了婚,吳東元和林飛揚一看就是感情很好的那一種。更別提她還是個孕婦,會有什麼事?再說了,做律師這一行不都靠人脈吃飯么,憑什麼到她這裡就多出那麼些有的沒的?
等到唐寧從外面回來,余白已經回信確認了行程,連機票都訂好了。
唐寧看到她在系統里更新了自己的日程,過來找她。周曉薩不在,關了門只有他們兩個人。
「你這是不信邪啊?」他看著她,直接開口問,彼此都知道說的哪件事。
余白也直接回答:「我不覺得這事會像你預計的那樣發展。」
「不是說好了不去的么?」唐寧還是不跟她講道理,又變得跟小孩兒似的。
「你呢?」余白只能抓他的短處,「不是說好了暫停會見,就算要去也帶上陳銳,適當的時候解除委託關係的么?」
言下之意,從前只是被罵成翔也就算了,現在還要在刑法 306 條的邊緣各種試探?
這人沒話了,自然也知道她在說什麼。
「見著了?」余白繼續。
「見著了。」唐寧點頭,這下老實了。
「說什麼了?」余白又問。
唐寧卻答:「見是見著了,但什麼都沒說。」
「怎麼了?」余白有些意外。
唐寧如實交代:「譚暢趁會見的時候把靜脈營養給拔了。」
余白一震,難以想像當時情景,自己如果在場又會是什麼反應。
有那麼一會兒,她腦中只有一個念頭——那一次失敗的嘗試之後,譚暢還是想死。
哪怕是買保險,被保險人在合同生效滿一定期限之後自殺死亡,保險公司還是會給付保險金,就是因為在通常情況下,自殺是一種一過性的衝動行為。
但有些人,卻是做得這麼決絕。
余白怔在那裡,不受控制似地想開去。
唐寧看著她,突然說:「打賭么?」
「什麼?」她回過神來問。
他笑答:「關於吳東元到底怎麼想的呀。」
余白也看著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說有拿這種事打賭的么?
但就在幾天之後,余白和周曉薩還是出發去了 N 省。
樂歐在那邊的房地產開發項目也是一個度假村,除了酒店之外,還附帶別墅區。地方有點偏僻,在一處新開發的海灘邊上。
兩人先坐飛機,下了飛機在機場換動車,一個小時車程之後出了火車站,已經有車子等在外面。司機穿一身夏威夷式的大花襯衫制服,送上椰殼和珊瑚珠串的項鏈,直接把她們送到目的地。
度假村方面安排了兩間客房給她們住,房間位置很好,從窗口看出去正對海景。酒店才剛開張,又不是假日,遠望只見一片淺金色的沙灘和碧藍的海水,幾乎一個人都沒有。
下午就要去房地產公司開會,兩人簡短休息了一下,有電話請她們去餐廳吃飯。
周曉薩過來找余白一起去,正好看見她的箱子打開來攤在行李架上,裡面裝了一大包零食,話梅、陳皮、蘇打餅乾。
「呀,怎麼這麼多吃的!」曉薩驚嘆。
余白只好尬笑,在心裡對某人說,你當是送我出去秋遊嗎?
說起來是打賭,但她其實也很清楚這其中的邏輯。
唐寧還是不想讓她管譚暢那個案子,以此為代價,才讓她來出這趟差。
當然,余白也不是徹底讓步,當場叫了陳銳過來,原原本本交代了譚暢一案的最新情況,三頭六面說好,如果還有會見,一定是兩個人一起去。
不過,唐寧這人既然說了打賭,那肯定就是真賭。
余白也就順水推舟,彩頭隨便他定,因為她根本就不覺得自己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