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季 特殊當事人 第七章 吃糖嗎

兩個小時之後,手術終於結束了。

醫生從手術室里出來,說譚暢已經脫離了危險,徹底恢複還需要一段時間,但愈後應該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問題。

幾個看守所的警察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接下來跟家屬和律師談話,也總算把事發過程詳細說了一遍。

事情別無選擇地發生在浴室里。

看守所的攝像頭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只有女浴室有半道浴簾遮擋。

一個屋裡十幾人一起進去洗,出來的時候,譚暢落在最後,用那件背心把自己掛在水龍頭上。那個龍頭離地不過六十厘米,她需要半坐半躺才能完成這個動作,兩條腿從浴簾下方伸出來。監控上看到異常,管教衝進去查看,也不過就是兩三分鐘的空檔。當時,人只是昏迷,先被送到醫務室,AED 之後,又被 120 急救車送到醫院救治。

胸外科醫生補全了後面一半情節,入院搶救時發現異常,拍了 X 光才知道食道破裂,總算手術進行得還挺順利,只有一個妖異的狀況。

術前檢查的片子拍出來,分明可以看到譚暢體內有尖銳異物,醫生懷疑是她強行吞咽,所以才造成食道破裂。手術中發現破裂長達七厘米,但修補清理之後,卻沒有找到那個異物。

唐寧和余白在旁邊聽著,醫生說,術前拍的 X 光片上看到的東西材質像是塑料的,根據形狀懷疑是筆尖。

筆尖?余白這才想起之前的談話,怪不得警察問她上午會見的時候有沒有遺漏下什麼。他們懷疑是一支筆,律師會見時留下的,至於有意還是無意,就不一定了。

果然,此時聽醫生這麼說,幾個警察都有些意外。

唐寧卻開口道:「查一下譚暢在小賣部買過什麼吃的吧。」

一屋子的人都停下來看著他。

「比如硬糖之類的。」他補充。

看守所的小賣部里的確有零食售賣,其中某些品種因為包裝和廣告詞比較喜氣,不少在押人員碰上提訊、取保或者上法庭之類的大事,都會買上一點,發香煙似地給同屋的人派一圈,討個口彩。

醫生想了想,點頭:「如果只是糖果,直接吞咽一般不會造成這麼嚴重的傷害。但要是弄碎之後形成銳角,是有可能出現在現在這樣的情況的。而且,又是搶救,又是手術的,這都幾個小時過去了,糖也該化了。」

幾個警察不語,其中一個即刻打電話去看守所詢問,少頃接到回電,又跟專案組的那幾位在門外說了幾句,之後再回來,只是問:「那恢複呢,大概需要多少時間?」

看這意思,情況已經核實,跟唐寧猜測的差不多。

醫生回答:「雖然只是胸腔鏡手術,但是術後需要禁食,放胃管,靜脈輸液,肯定還是要住院的。從現在的狀態恢複到能夠正常吃東西至少一個月,如果期間出現胸腔感染,這個過程可能更長。」

譚暢的父親在旁邊聽著,一直沒說話。

余白不禁又想起方才聽到的那通電話,以及那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呢」。

最後,還是唐寧直接開口問專案組的那幾位:「那是不是可以再次申請取保候審?」

警察考慮了一下,回答:「你們先走程序吧。」

譚暢被刑拘之後,唐寧作為代理律師介入,照例提交過一次取保候審的申請,三天之後照例被駁回了。

雖然譚暢涉嫌的不是暴力犯罪,但涉案金額特別巨大,駁回之後再次申請,基本毫無希望。可出了現在這樣的事,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的程序規定中有這樣一條,對以自傷自殘的辦法逃避偵查的犯罪嫌疑人不得辦理取保候審。但這條規定本身也自帶矛盾。看守所里有醫務室,也有醫生,可只要在押人員的傷病嚴重到一定程度,羈押場所醫療條件欠缺,還是得提出取保申請,去社會醫院治療的。

而且,雖然現在偵查還在繼續,但譚暢身上的事情似乎已經查明白了,錢也都已經退回。牽涉在其中的四個人全部到案,交代的事實互相印證,說的都是那七次交易,唯一的異議只是案值以累計還是最高額認定而已。

再次提出取保申請,是很有可能通過的。

由此,余白忽又想到了譚暢這樣做的另一個理由,雖然並不肯定。

在譚教授口中,這次自縊是一個一生孤獨卻又順遂的精英女性在身敗名裂之後的自我了斷。

但唐寧方才說的那番話,卻讓這件事有了第二種合理的解釋,譚暢很可能並不想死,她只是想要出去而已。

等到兩個人離開醫院,坐上車回家,時間已經是凌晨,環線上一片空空蕩蕩,有些匝道都已經關閉了。

唐寧開著車,忽然對余白說:「這個案子接下去你就不要參與了。」

他已不是第一次表達這樣的意思,從一開始他就不想讓她在懷孕期間跟著自己逛看守所,但那個時候還是半帶著玩笑說的,但現在就完全不一樣了。

余白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問:「那你呢?」

「我這方面不合適提出解除委託,」唐寧回答,「不過目前這樣的情況,暫時也不能會見,只是一些程序上的事,申請取保之類還是可以繼續做的,邊走邊看吧。」

根據《律師法》的規定,律師在接受委託之後,若無正當理由,不得拒絕辯護或者代理。而可能存在的風險並不能作為這裡所說的「正當理由」。至少,事情在真正發生之前尚且不是。

「如果譚暢提出要會見律師呢?」余白又問。

唐寧卻是笑了,答 :「陳主任不是說要陪我么,我找他一起去啊。」

這個安排倒是讓余白安心了一點。陳律師經驗豐富,謹慎更是有目共睹,買房子簽居間合同都能來回審上十來遍,要說誰能在這件事上幫上忙,與她相比,陳銳確實更合適。

回到家中,余白已經累得要死,隨便沖了個澡,就倒頭睡下去。

她裹在被子里閉著眼睛,隱約聽到唐寧在隔壁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也不知道在幹什麼,半夢半醒之間,腦中儘是方才醫院的畫面。

手術室門上亮起的紅燈,染血的物證照片,X 光攝片……

以及最後離開之前,她隔著病房門上的那一道窄窗,遠遠看到裡面尚未蘇醒的譚暢,各種監護儀器之間蒼黃的一張臉。

還有,譚教授。

說句老實話,最初看到譚父對這件事的表現,她是真有些意外的,也實在難以接受這樣的父女關係。譚暢沒有成家,偌大一個世界,四顧只有獨自一個人。

她明知不應該代入,卻還是忍不住代入了,只能提醒自己接受一個赤|裸裸的事實,她和唐寧在譚暢眼中不過就是十足的工具人罷了。

如果譚暢今天真的死了,那張染血的照片,以及親手選購併且遞送自縊工具這件事,足夠讓她終身難忘。之後要是追究起責任來,更不知還有多少麻煩要應對。譚暢或許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些,記得把父親撇除在外,跟律師倒是一點都不見外。

這個念頭讓余白深覺諷刺,不禁記起那天在天通觀派出所里的情景,尤其是李鐸臉上那種特有的淡漠的笑意。

Clinical,臨床的,無裝飾的,無同情心的。

也許人都是這樣,身在某些特定的職位上,各種各樣極端的事情看得多了,漸漸發現只有足夠的冷靜和疏離才能夠保護自己。

我這個人,每一次都像第一次那樣認真的。

莫名地,她又想起唐寧那句葷話來。

有時,她覺得他這個人真的就是這樣。而她最喜歡的,也正是他這一部分的特質。

但也有時,她又希望這只是一句葷話而已。他也該像其他人一樣,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像是等了許久,又可能只是一瞬,她感覺到身邊的床墊微微陷下去。睜開眼,看到床頭的時鐘發出暗淡的熒光色,指針已經走到兩點和三點之間,她翻了個身,鑽進那個熟悉懷抱里,那懷抱便也包裹了她,動作如此自然而然。她這才又閉上眼,沉沉睡過去。

清晨,天微亮。

余白胃裡一陣翻騰,掀被子跳下床,又跑去吐了。

還沒等吐完,她就不得不接受了另一個現實——孕吐是真的開始了。她胃裡早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卻還是覺得噁心。

這件事細想起來實在有點好笑,她一直覺得自己不吐不正常,冥冥中大概有誰聽見了她的心愿,說了聲 as you wish,這才叫她領教了個中的滋味,得絕症大概也不過如此了。

唐寧已經起床,正在書房裡不知道幹什麼呢,聽見動靜跑過來,就看見她抱著馬桶正在那兒吐呢。

這人也沒見過這麼大陣仗,不知道怎麼才好,趕緊到她身邊席地坐下,一手替她攏著頭髮,一手撫著背,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才問:「今天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啊?」

余白緩了半天,答:「這是正常現象,等一周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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