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白那句話不是隨便說的,只要給她案子做,她真的就不會瞎想了。
從新區看守所開車回立木的一路上,她連莫扎特都沒顧得上聽,一直在想剛在和譚暢的那番對話。
「你覺得譚暢和孫莉莉、陳群,還有李洪慶是提早商量好的嗎?」她問唐寧。
同案四個人交代的都一樣,沒有爭著立功,沒有抖出更多老底,難免讓人有這種猜測。
「你猜他們怎麼商量的?」唐寧卻反過來問她。
余白看了他一眼,覺得這人肯定老早就開始琢磨這件事了。
1950年,美國戰略研究機構蘭德公司提出了一種理論,後來又被形象地用一個故事闡述出來,那就是盡人皆知的「囚徒困境」。
在那個故事中,有兩個人入室盜竊殺人,被捕之後分開關押,互相之間不能溝通。
檢方給了他們三個選擇:
第一種,如果兩個人都不招供,由於證據不足,每人被判有期徒刑一年。
第二種,一個人招供,另一個不招。招的人算立功,判刑半年,不招的判二十年。
第三種,兩個人都招供,案子證據確鑿,每人判八年徒刑。
從兩名囚徒的主觀角度出發,我招,你不招,結果顯然最優。
但在實踐中,無論是真實場景,還是模擬遊戲,最常見的結果卻是兩人都招供。
目的不是追求最優結果,而是避免最糟糕的情況發生——我不招,你卻招了。
所謂「囚徒困境」,雖然舉的是一個司法屆的例子,但更多的卻是經濟學、管理學上的運用,在公司培訓、團建遊戲里簡直要被玩壞了。
此類團建 workshop,余白在 BK 的時候當然也參加過。培訓師把一眾同事分成兩組,做出選擇之前,雙方有一次談判的機會。
參加遊戲的人都學過博弈論,也當然知道囚徒困境,但最終的結果還是陷入老掉牙的猜疑鏈陷阱。大家互相挖坑,落井下石,只為了能在遊戲里多得幾分,也方便培訓師端上那碗早就燉好了的心靈雞湯——從團隊角度來看待問題,在非零和博弈中主動放棄個人最優策略,選擇合作。培訓的終極目的就這樣達到了,同事之間加強了解和信任,增進了團隊精神。
余白積极參与,但也偷偷覺得,好假。
此時,她把這遊戲告訴唐寧,唐寧不屑一笑,問:「參加你們那個培訓的都是做非訴的吧?」
「是啊,」余白回答,「怎麼了?」
唐寧說:「要是換成一幫刑辯律師,這遊戲兩分鐘就結束了。」
「怎麼個結束法?」余白好奇,又覺得他吹牛。
「打個比方吧,」唐寧饒有興味地開了頭,「我們倆合夥幹壞事了,進看守所之前有一次談判的機會,你會跟我說什麼?」
「豹哥你相信我,我肯定不說,你也別說。只要咱倆都不招,條子就拿咱們沒辦法。」余白配合他,自覺演技還挺不錯。
「好兄弟講義氣。」唐寧一秒入戲,騰出一隻把方向盤的手摸摸她的頭。
這細節就有點過了,余白打掉他的手催促:「然後你怎麼說?」
唐寧沉痛作答:「豹哥對不起你,我肯定會招。」
「死叛徒!那還玩什麼?」余白罵他。
「我還沒說完呢!」唐寧喊冤。
「行,你接著說。」她就等著看他怎麼翻盤。
「但你不能招。」他轉過頭來看她一眼,添上這麼一句。
「憑什麼啊?」她不服。
「只要你要不招,等到你刑滿釋放的那一天來找豹哥,豹哥給你兩個億。」他邪佞一笑。
兩億?余白突然聯想到一些奇怪的東西,趕緊繼續專心扮演她的囚徒:「你招了,我不招,我得關二十年呢。只要我腦子正常,肯定還是選擇招啊。」
唐寧也跟著往下演:「你要是招了,我手下兄弟今晚就殺到余家村去。」
「怎麼說話的啊?!」余白又罵。
「打個比方嘛,」唐寧馬上討饒,「你可別告訴咱爸。」
「然後呢?」余白讓他演,使勁演。
唐寧卻說:「好,現在談判結束了。你進了號子之後,會怎麼選?」
「我不招了。」余白設身處地想了想,決定接受豹哥的威逼和利誘。
而豹哥本人只管望著前路開車,口中緩緩道:「我也不招。」
余白看著他,明白了。
他不像一般人那樣許諾,反而先鎖定個人最優選擇,逼她不得不退一步,然後自己也退一步,從而實現兩個人的利益最大化。Win win!
「意不意外,驚不驚喜?」這人方才笑起來,得意地比了個 V 字,「兩分鐘結束遊戲。」
豹哥就是豹哥,余白心裡有點佩服,嘴上卻說:「刑辯律師也不都像你這麼流氓吧。」
「這怎麼是流氓呢?」唐寧正色反駁,綳著臉不笑了,「雖然我的談判策略靈感的確來自於黑社會,但是從學術的角度一樣可以做出解讀啊。」
聽起來有點荒誕,余白倒是也已經想到了。
所謂「囚徒困境」,玩兒的就是人性。在單次博弈里,局中人為了避免最壞的情況發生,不得不放棄最優解,選擇次優解。而要破解這種困局,並非沒有辦法。
「二次博弈?」她開口問。
唐寧看她一眼,表示十分欣慰,點頭說:「黑社會報復就是典型的二次博弈,只要在審判之後,兩個人還會繼續發|生|關|系,單次博弈變成了重複博弈,囚徒困境就不成立了。」
余白聽著他說,突然又聯想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她覺得自己這一陣思路有點不正常,趕緊想點正經的。
嚴密的有組織犯罪可以攻克人性,破解囚徒困境,那眼下的這個案子呢?
職務犯罪屬於典型的 white collar crime,與黑社會風馬牛不相及。
而在涉案的四個人中,譚暢是交易中心總經理,孫莉莉是集團公司的財務經理,陳群是交易中心的交易員,李洪慶是貿易公司的法人,從念大學到工作,很可能就是聽著非零和博弈、納什均衡和帕累托最優長大的。
他們是不是早已經預見到了現在這樣的情況?就好像譚暢如此熟稔地說出那句話——貨幣是一般物,不是特殊物。
在案發之前,他們是不是也有過一場引入二次博弈的談判?就像剛才她和唐寧一樣。
當天晚上,邵傑請立木全體同仁吃日料放題,慶祝理博開張。
理博,LegalBOT,就是由至呈投資的那家法律科技公司。
因為有大律所作為後盾,產品成型,商業模式也很清晰,一上手就快速跳過了初創期,直接開始 A 輪融資,目標是直奔著上市去的。
邵傑在其中負責法律內容,作為元老,自然有期權到手。
開席幹了杯,陳銳手裡端著酒,嘴上酸起來,說:「我們這種服務行業的人,再怎麼混也就是替別人操著賣白粉的心,掙點賣白菜的錢。邵傑這下可就不一樣了,自己開張賣粉了。」
邵傑憨厚一笑,也不假謙虛了。
陳銳又半真半假地關照周曉薩:什麼時候打算辭職,務必提早跟他說一聲。
曉薩也只是笑,不予置評,那樣子看起來像是不好意思。
但余白卻覺得這不只是不好意思,在這個問題上,周曉薩一定會有自己的選擇。
這一陣,她簽下的刑事合規和企業常年,都是帶著周曉薩一起做的。
此舉出於兩方面的考量。
一是因為幾個月之後,她很可能要休產假,需要有人做她的後備,把這部分客戶接手過去。
另一個原因,是唐寧那次「染色行動」之後,邵傑曾經說過的那番話。
雖然後來他跟唐寧很快言歸於好,但那次的事余白一直都沒忘,尤其是曉薩家裡的情況,以及唐寧作為師父的疏忽。唐寧不靠譜的地方,她也可以彌補。
而在旁人看來,她現在還這麼想可能有點多此一舉,因為邵傑今非昔比,前途可期。
要不是因為小事務所缺人,邵傑可能直接就不做專職律師了,再奮鬥個三五年,理博做大上市,實現財務自由,都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撇去這些酸氣和小心思不提,一幫人坐在一桌吃得挺開心。
陳主任一邊吃飯一邊給王清歌洗腦。
自從王清歌換了紅本正式執業,陳銳覺得不能只讓她跟著自己做事,號稱要鍛煉她獨立辦案的能力,但為求保險,又不能拿花錢的客戶當做試驗品,就得從不掙錢的那一類開始做起,於是順理成章地把法律援助中心指派給立木的公益案件都丟給她辦了。
其他人覺得陳銳欺負自家徒弟,可又不好明說,只能暗示。
陳銳不理他們,只對王清歌道:「你本來也沒案源,法律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