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後了,室內空氣有些渾濁,身邊來來去去的不管是病人還是醫護都顯出一絲疲色,婦產科候診區還有人在吵架。
余白無心看熱鬧,徑直穿過走廊,一路都在想,自己過去那些年都幹什麼去了?
讀書,考證,工作,留學,攢資歷,卯著勁要做合伙人。
但等到真的有機會做合伙人,她又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簡直靈魂拷問。
她知道這態度不科學,僅僅因為一件事,就把過去所有的選擇都否定了。
但她也知道這件事是不同的。母親,孩子,生命,腦子裡全都是大而籠統的詞,以及她從未認真考慮過的問題。
進了診室,婦科聖手李醫生看過報告,圈出那幾個數字。
余白在旁邊看著,想問,又不敢問。
「生理周期有沒有延遲?」李醫生開口。
「有。」僅憑常識,余白看到一點希望。
「一般延遲幾天?」醫生又問。
余白語塞,打開手機日曆試圖回憶。
上一次,她正在準備執業面試。再上一次,她跟唐寧還在做林旭輝那個案子。她發現自己仍舊記得當時的辯護策略和證據細節,但姨媽具體哪天來的真不記得了,只知道是個周末,九號還是十六號來著?
「工作比較忙,周期也不太規律,就沒太注意……」余白道歉,又覺得自己傻得要命。
醫生沒功夫等她想,話說得還是那麼直接:「可能是胎兒發育不好,也有可能是因為生理周期延遲,受孕時間短。孕周估算的誤差最多也就只是一兩個禮拜,你過一周再來查一次,要是還看不到胎心,HCG 和孕酮仍舊偏低,再考慮是不是胎停。」
「胎停?」余白一時沒聽懂。
「胚胎停育。」李醫生解釋,翻了翻病曆本,準備列印。
前一頁正是她受傷的那次記錄,余白突然想起來,自己那時還拍過一次 X 光。
「懷孕前照過 X 光是不是也會有影響?」她輕聲問,心態崩得很徹底,覺得肯定不好了,而且都是她的錯。
醫生看了看日期,答得平直而有效率:「一次局部 X 光輻射劑量很小,不致於殘留。就算有,對孕早期胚胎的影響也是全或者無。」
余白只知道法律意義上的全有或全無,all or nothing approach。但醫生的意思她是明白的,她現在只需要等待。
一周,七天而已。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理智地來看,的確不是什麼大事。但對當事者來說,卻是煎熬。
李醫生大概看出她擔心,又添上一句:「你身體健康,年紀也正合適,沒事別瞎想,記得定期檢查就可以了。」
「不是說 30 歲之前才合適么?」余白下意識地反問,只當醫生是好心安慰她,大概碰上四十歲的孕婦也會這麼講。
「三十?百度上說的?」李醫生卻冷嗤,「我們這兒醫科學生二十九歲博士剛畢業,等到規培專培結束該三十六七了,敢情都別生孩子了。」
態度不怎麼樣,但說的話余白愛聽,也想給聖手送錦旗。
旁邊坐著的實習女醫生把病曆本還給她,露出會心而苦澀的一笑。
余白重振了一點信心,正要出去,診室的門突然被推開,從外面探進個頭來。
還是剛才那對母女中的母親,又來問:「到幾號了?」
實習醫生只好再去維持秩序:「到候診區看大屏幕,等叫到號再進來。」
「還讓等?!」老阿姨聲音高起來,「我們開了兩百多公里的車來的,這都等半天了,什麼時候才能看上啊 ?」
「候診區,看大屏幕。」實習醫生還是這句話,伸手招呼後面的病人進來。
老阿姨乾脆把門堵上了,不讓出也不讓進,手指著人家說,「這人明明比我們晚到,她怎麼能先看啊?」
實習醫生看過兩人的挂號單,解釋:「網約的排在前面,你們是當天掛的號,排在後面。」
「別跟我說什麼網約,」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又多出個男的,二十幾歲,穿得挺潮,「隨你們怎麼約的也得講個先來後到,這麼多人排隊等著,太過分了!」
「不是,」老阿姨倒開始軟商量,眼淚都要下來了,「我女兒產檢做出來不好,我們也是慕名過來的,就不能照顧一下嗎?」
實習醫生回頭求援,李醫生這才開口:「這是醫院,來的都有病,請在候診區排隊,到了號再進來。」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我們有病?我看你才有病呢!」男青年推開門口的幾個人,闖進診室。
李鐸伸手指了指牆上「男士止步」的牌子,說:「婦科門診,家屬到外面去。」
男青年答:「你不也是男的么?!你怎麼在這兒呢?!神氣什麼?我把你眼鏡 cei 了你信不信?!」
李鐸給氣樂了,也不跟他廢話,一揚下巴示意徒弟:「叫保安吧。」
男青年自然不服,上手就把李鐸的眼鏡拍飛了。李醫生沒顧上撿眼鏡,倒是伸出手在余白前面擋了一把,不讓那人靠近。實習醫生也趕緊過來拉架,可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劈頭蓋臉挨了兩巴掌。男人手重,女醫生臉上立時紅了兩三道,整個人傻了似地。李鐸暴怒,推了男青年出門按在牆上就是兩巴掌扇回去。
老阿姨在一旁拉偏架,一邊拉一邊喊:「醫生打人啦!醫生打人啦!」
混亂中,李鐸又挨了幾下,兩人扭打在地上。
走廊上一下子圍了幾圈人,直到保安趕來,才把他們分開。
「報警!打 110!醫生打人啦!」老阿姨坐在地上哭喊。
李醫生捂著眉角站在那裡,也有點懵了。
「老師,走廊有監控,診室內區沒有。今天這事,我怕光是我說,他們不信……」實習醫生看了眼余白,除去那個男青年,剛才只有他們三個在診室里。
沒等李鐸開口,余白主動說:「我給你們作證。」
110接警,警車很快來了,現場拒絕調解,一幫人被帶回去做筆錄。
醫院離立木事務所不遠,也在天通觀派出所的轄區內。王清歌在天通觀街道做法律諮詢,時常提起這個地方,余白倒是第一次來。
她本以為只是小事,雙方都動了手,也都受了點些小傷,簽個諒解書就結束了。可等她做完筆錄,跟著一個民警從詢問室出來,另一個民警在外面做了半天工作,雙方還是互不相讓,全都拒絕調解。
雖然有餘白證明的確是男青年先動的手,但人家表示不管,反正醫生打人了,醫院方面得給他解決。
醫務科也已經派了人趕過來,聽那口風倒是願意替他安排他老婆看病,特事特辦,盡量讓他們滿意。
可李醫生卻是杠上了,覺得院方和警方的處理方式不對,簽諒解書,還特別安排他們就醫,完全就是搗糨糊的做法。
看他這態度,患者那邊火氣又上來,更加不肯罷休,要求越提越多。
余白看不過眼,開口道:「警官,我說幾句。」
警察抬頭看看她,不知道她要說什麼,余白直接對男青年說:「我覺得你還是跟醫生道個歉,馬上把諒解書籤了吧。」
「憑什麼?你誰啊?」男青年仰臉癱在椅子上,看著她笑出來。
余白沒跟他笑,正色道:「李醫生有一處傷在眼部,你可以問一下兩位警官,打架導致別人眼瞼損傷影響面容或者功能的是什麼性質的行為?」
李鐸的傷在醫院已經簡單處理過,此時眼角上蓋著一小塊紗布。
男青年一愣,真的去問警察:「什麼性質?」
警察已然會意,即刻回答:「眼瞼損傷影響面容或者功能,那就構成輕傷,可以入刑了。」
男青年又是一愣,緊接著冷嗤一聲:「就這麼點兒,能算輕傷?你唬我呢?!」
余白並不理會,轉而對李鐸道:「單眼矯正視力較傷前下降 0.3,就能判定影響功能。0.3,視力表上也就三行字,對不對?」
李鐸眯起眼睛看著她,似乎也領會了她的用意,答:「那就開驗傷單吧。」
「你們這什麼意思啊?!」男青年急了。
「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就事論事。」余白平鋪直敘,「如果拒絕調解,那就雙方驗傷,後果你們自己考慮。」
旁邊岳母和老婆聽到這裡已經變了臉色,拉著男青年的衣服小聲說:「要不就簽了吧……」
「還有道歉。」余白提醒。
男青年低著頭死活不肯,最後還是岳母開口:「醫生啊,今天是我們不對,就因為我女兒產檢結果不好,說是什麼愛德華三世?小孩子就要沒了,心裡著急啊。」
「18 三體,愛德華氏綜合症。」李鐸糾正,氣已經順了些。
「李醫生,現在再說你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