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離林宅很近了,吳東元在路邊停下車。
Johnny Cash 的那首 Hurt 正好開始一個前奏,他沒有熄火,靜靜在車裡坐著,打算把這首歌聽完。
I hurt myself today
To see if I still feel
I focus on the pain
自從林旭輝出事之後,林飛揚要陪著謝簡書,吳東元便也跟著妻子住到岳母那裡。不比在自己家,自然更要注意一些。比如此時,如果他直接開進大門,把車停進車庫裡,那勢必是要立刻上去的,否則又會引出許多不必要的對話,白費了口舌。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他只不過是想聽完這首歌而已。
The only thing that''s real
The needle tears a hole
The old familiar sting
Try to kill it all away
But I remember everything
離開辦公室之前,他在朋友圈看到從前的同事發照片,才知道余白今天結婚。
前同事是女的,和余白同期進入 BK 工作,年紀也有三十多了,照片上配的文字卻寫得好像一個小女生——我哭了,我也要這樣的婚禮!!!
朋友圈他一向很少細看,這一天不知為什麼,在那一條上停留了許久,到底還是點進去了,每張照片都翻了一遍。
儀式做在海邊,卻只是市郊的鐵板沙灘,跟什麼水清沙幼完全沾不上邊,花亭的架子是自己搭的,鮮花是裝在鐵皮水桶里買來自己插的,就連來賓席的椅子都是讓客人自己一個一個從船塢里搬出來的。
那場面不像婚禮,倒像是學校集體勞動,但每個人都很開心,臉上都在笑。就連新郎也脫了西裝,挽起褲腿,赤腳踩在棕色板實的灘涂上,高高跳起來,奮力把手中一幅白色紗幔拋到花亭的架子上。那樣子狼狽而滑稽,卻又那麼張揚肆意,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這人有多高興。
還有餘白。
照片里,夕陽在她周身鍍了一層光,他看不到她的正臉,只在她眼角看到閃動的淚意。
他不禁想起他們的那場談話,其中每一個字、每一個表情他都不曾忘記,畢竟那是他在這幾年當中做過的唯一一件計畫之外的事。
在那個咖啡館裡,他把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過的往事都對她說了,儘管只是含糊的概括——小時候家裡的變故,一個人到國外去讀書,以及那時看多了的世態炎涼,還有那一句「從沒想到會有人像你這樣對我」。
僅在那一刻,他也覺得自己是真心實意的。的確,沒有人像她這樣對他。
時隔多年,他發現自己仍舊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才剛出社會的女學生,一點都不懂隱藏,每一點情緒都在眼中。在他看來,就像是一本攤開的書。
他以為自己一定不會算錯,余白會接受他的邀約,無論是工作上還是感情上。而他,自然也不會虧待了她。一切都已經計畫好了,BK,至呈,以及樂歐。
但她只是笑了,不置可否。
他們認識了很久,一起做過那麼多項目,在談判中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領會彼此的意圖。他熟悉她的每一個表情,幾乎立刻就看出來,她此刻不說話只是為了給他面子。
那笑容叫他挫敗,更加想要證明她是錯的,以至於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把那句話說了出來——我結婚,有各方面的考量。
當然,究竟是何種考量,他不可能告訴她,至少那個時候還不可能。他之所以這麼說,只是為了告訴她一些別的道理,比如,她和唐寧在一起只能是浪費時間。
他以為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她這麼聰明的人,應該會懂。
卻沒想到她依舊笑著,答:「不會的。」
那態度如此淡然,以至於她站起來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看著她的背影,竟有一絲的錯愕。
也是在那個時候,他說服自己,他未必真的喜歡她。他已經沒有那種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了,也許永遠也不會有,只是好奇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信任讓她說出那樣三個字——不會的。
那時,他想笑,她以為自己是誰?可以壞了這遊戲的規則?
而時至今日,分明是她在告訴他,你錯了。
真的錯了嗎?他不覺得。
從 BK,到至呈,再到樂歐,一切都計畫好了,一切也都按照計畫進行著。
What have I become
My sweetest friend
Everyone I know goes away
In the end
And you could have it all
My empire of dirt
I will let you down
I will make you hurt
兩年多以前,他在美術館結識林飛揚,看起來像是一場邂逅,其實卻不是。
那時,Ashley 剛剛進入「奇途」做法務總監。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聊了幾句。僅憑几條零碎的線索,他便知道了這家始創於瑞士的旅遊網站背後的秘密,一個計畫在腦中漸漸成型,而林飛揚只是開啟這一切的第一步。
交往三個月,他們就已經到了拜見雙方父母的地步。
他是律師,大所的合伙人,在美國受教育,父母定居香港,父親經商。林旭輝和謝簡書都對他表示滿意。又過了三個月,林飛揚已經開始計畫婚禮。
前後遴選了五家婚慶公司,談了三個司儀,光是主視覺畫面和開場視頻就改了十幾稿。婚紗,禮服,絲|襪,高跟鞋,乃至束襪帶和婚床上的睡衣,每一樣東西都是精心準備的,放在一起足可以拍一期新娘雜誌。
他們的婚房裡擺著一尊 Lladro 的瓷像,是一對男女站立著親吻,各種顏色的花朵正從他們唇間綻放,逐漸布滿兩個人的未曾著色的純白的面孔。女人尚且看得出五官,男人的面目已經完全被花覆蓋了。那些花瓣色彩溫柔,細節完美,卻不知為什麼讓他覺得有一點恐怖。他忽然覺得,在這場婚姻中,誰都不欠誰的,林飛揚的真心也並不比他多。她只是預設了一個結婚對象的樣子,而他剛好可以被套進了這個角色里,至於花朵下面究竟是一張怎樣的面孔,她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到了婚禮之前的一周,她又跟他冷戰,為了一句話沒說好,或者一件隔天就記不起來的小事。從前都是他哄著她,只是這一次,他直接轉身走了。他沒有回頭,可以想像她傻在那裡,不知道他出了什麼毛病。但在那一瞬,他心裡竟有一絲快意。
當然,他後來還是去了她家,她便也下了這個台階,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像平常那樣笑著跟他說話。謝簡書和林旭輝都在,事情進行到這一步,他或者林飛揚都已經沒有退路了。
一周過去,婚禮如期舉行。
酒席之後,去機場的路上,林飛揚有些醉了,看著他說:「我們結婚了」。
他沒說話。
她又問:「你開心嗎?」
「開心。」他回答。
她笑了,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又或者只是酒醉之後無意義的表情。
她比他小五歲,有姿色,佛羅倫薩大學的藝術歷史博士。
而且,還是林旭輝的女兒。
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從 BK,到至呈,再到樂歐,一切都已經計畫好了,一切也都按照計畫進行著。
婚後,他開始越來越多地知道這個家庭的秘密。
比如,林旭輝和謝簡書之間的不和,夫婦兩人已經分房許久。他曾經問過林飛揚,得到幾句極其隱晦的解釋,這種事當然是因為有過別的女人。
再比如,林旭輝正瞞著謝簡書在做什麼。這是他的專業領域,離得這麼近,事情就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憑著那一點職業的敏銳,他完全猜得到有哪幾位高管牽涉其中,他們接下來又有怎樣的打算。
所有這些發現,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不僅僅出於對林旭輝這個人的鄙夷,而是他從來就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幸福的家庭」這回事。從外面看看都是好的,一旦探及內里,只剩一片敗絮。
到那時為止,他可以把事情說出來,告訴謝簡書,或者匿名向 SAFE 舉報關聯交易、利益輸送。但僅僅如此,還遠遠不夠。他得讓謝簡書徹底放棄丈夫,不再像從前那樣,因為顧及自己和女兒的面子,以及夫妻之間共同的利益,把事情壓下去。
I wear this crown of thorns
Upon my liar''s